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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鲸鱼的人

2024 年 1 月末,一艘帆船正由广西涠洲岛开向斜阳岛。寒潮袭来,风雨飘摇,视线范围内的海面上只有这么一艘船。浪不时打上来,科学家陈默已习惯了船上的颠簸。他微微闭上眼睛,斜靠在甲板上。

“大家看!前方 2 点钟方向!”船长阿吉转动舵盘并喊道。陈默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搜寻着不远处熟悉的踪影:布氏鲸。

陈默是广西科学院副研究员,这是他与团队“追鲸”的第九年。若是把时间拉回 2016 年,不必说游客,连科研工作者也无法确认在这片海域存在着鲸群。如今,布氏鲸已成为涠洲岛的文化名片。要了解布氏鲸在中国的来龙去脉,陈默是不可能被绕开的名字。

陈默正在办公室,介绍在中国分布的鲸类的特点和区别。

与以往的科研考察不同,陈默之所以出现在这艘帆船上,是因为一项名为“寻声大航海”的综合性声音艺术项目。由鲸鱼马戏团和 52Hz 声音馆发起,艺术家、导演、录音师、鼓手、船长、水手、科学家组队驾驶帆船,项目第一站选址涠洲岛。在为期二十余天的出海旅程中,他们要找寻布氏鲸的踪迹,并采集它鲜少被记录到的声音。陈默是这趟航程的学术顾问。

“陈哥,这边有鲸鱼!”从 2016 年 3 月接到斜阳岛岛民杨承腾的一通电话开始,陈默与布氏鲸的故事展开。他以为这是又一次鲸鱼搁浅——自 90 年代起,涠洲岛附近北部湾海域有过数次鲸鱼搁浅记录。忙完手头工作,陈默与工作伙伴赶去涠洲岛出海,但并没有发现鲸鱼的踪迹。

后来,根据渔民拍摄的视频,陈默初步判断他们所看到的是布氏鲸——这是一种中型体型须鲸,广泛分布于热带和亚热带水域。它的身体细长,成年的体长可达 12 米 - 14 米(涠洲岛的布氏鲸体长基本为 12 米),其头部较尖,体背通常呈现灰褐色至深灰色,较高的背鳍是个体识别的重要部位。不同于齿鲸,须鲸没有坚硬的牙齿,其口部有许多筛板,用于过滤和进食如小型鱼虾、浮游生物等,并利用鲸须将海水排出。

陈默办公桌上的书《中国鲸类》。在 20 世纪 80 年代之后,涠洲岛海域成为我国境内近海已知唯一的大型鲸类的稳定栖息地和捕食场所。

2017 年开始,广西科学院、中科院水生所和北部湾大学组成的广西北部湾海洋哺乳动物研究组,并由陈默牵头“布氏鲸基线调查行动”,另两位科研负责人则专注于中华白海豚和鸟类研究。团队于 2018 年启动系统研究,第一件事是向当地渔民展开调研。不少渔民说,他们在涠洲岛出海至斜阳岛南侧 9 海里处经常看见鲸类捕食。“尤其是年纪大的渔民,有 95 岁的渔民说从小跟着大人打渔时就见过这种动物,只是不知道这叫布氏鲸。这表明布氏鲸并非近年才出现,而是长期存在,但没有被人们所知晓。”

2018 年 4 月 4 日是个风平浪静的出海日,但对于陈默却一生难忘。关闭船部引擎,一阵拍击水面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调转船头,一条大约十一、二米长的布氏鲸浮出水面——好像梦中的景象。“头顶喷出一蓬水柱,然后拱起后背,镰刀一样的背鳍和尾鳍划破海面带起一片浪花,旋即消失在金灿灿的海面之下。”他在文章里如是记录。

为这一刻,陈默和团队等了三年。大型鲸类一度被认为在中国大陆沿海已经绝迹。此后,经过连续考察与监测,证实这片水域存在着一个稳定的布氏鲸群体。这一发现无疑对于我国的鲸类研究具有里程碑意义:在 20 世纪 80 年代之后,涠洲岛海域成为我国境内近海已知唯一的大型鲸类的稳定栖息地和捕食场所。

陈默在涠洲岛的海边。

“在家门口可以看到它们是幸运的,在家门口能研究并保护它们是更幸运的。”作为广西本地人,陈默觉得自己找到了一生的召唤。

涠洲岛是中国最年轻的火山岛。以往,人们前往涠洲岛,是为了观览此处形态新奇的火山景观与海蚀地貌。近几年来,随着官方媒体与社交平台上关于布氏鲸的视频数次登上热搜,“出海观鲸”一跃成为涠洲岛旅游的热点项目,进入大众视野。

一般认为,布氏鲸存在近岸型布氏鲸(Balaenoptera edeni edeni)和远海型布氏鲸(B.e.brydei)两个亚种,涠洲岛海域的是近岸型布氏鲸。此处海域有着丰富的鱼群,此外,还有几十公顷人工保育的珊瑚礁,吸引布氏鲸前来捕食、栖息、繁衍。每年 12 月至次年 4 月是布氏鲸活动最频繁的时期,在天气暖和、风平浪静的日子最适宜寻鲸。空中盘旋聚集的海鸥群是最显著的信号——每当布氏鲸出水换气时,海鸥会立刻蜂拥而上,试图从鱼群中“捡漏”。

出海前一天,陈默在他位于涠洲岛上的一间办公室向我们展示了团队数年来的科研考察视频:灰黑色的“小山”在海面起伏,有时喷出 2 - 3 米高的水柱,一张大嘴缓缓伸出水面,无数条小鱼在其中跳跃,引来成群的海鸥扑闪着翅膀相随。

陈默办公室的一个角落

几张中国鲸类科普海报贴在大办公桌旁的白板上:大如长须鲸北方亚种、抹香鲸,小如灰海豚、长江江豚……墙上钉着团队首次发现布氏鲸后发表的论文:《Occurrence of Bryde's Whales, in the northern Beibu Gulf, China》。在办公室右侧的木桌上,一个盒子里收藏了形形色色的贝壳,旁边立着一幅朋友到涠洲岛观鲸后送给陈默的画。画面上,夕阳将天空与海洋染成了金橙色,云霞之下,几头布氏鲸探出水面,张着大嘴,周围海鸟环绕,远处的船上有几个观鲸的人。

把时间倒转二十余年,陈默对鲸豚类生物的兴趣在他读高中至大学期间便已显现。那是 BBS 论坛空前活跃的年代,陈默积极投入于“白鱀豚保护”和“绿网”两大论坛,与素不相识的网友热烈讨论如何参与白鱀豚保护行动。

白鱀豚(Lipotes vexillifer)是我国特有的淡水豚类,曾广泛分布于长江中下游。由于人类活动的影响,上世纪 80 年代后期,白鱀豚的数量呈断崖式下降。“当时,位于武汉的中科院长江水生所养了两头白鱀豚,最著名的一只叫‘淇淇’。大家在 BBS 里都很关心如何调查、救助白鳍豚,还一起发起了在武汉的募捐活动。”陈默回忆道。他还创建了保护白鱀豚的 QQ 群。

2002 年,“淇淇”的生命抵达终点;2004 年,人类最后一次野外目击到白鱀豚;2007 年,白鱀豚被宣布功能性灭绝。出于对零星个体残存的可能性的考虑,官方仍将其列为国家一级保护动物。随着新的媒介平台兴起,BBS 论坛隐没于历史,这段普通人参与海洋生态与物种保护的故事亦成为一段尘封的记忆。“直到 2015 年,我在北京的一个冬令营活动上和几位朋友交流,意外发现彼此都曾是绿网和白鱀豚论坛的成员。这次相遇也让我感到,许多热爱海洋的人们都在这个领域默默奉献。”

在本科阶段,陈默选择了环境科学专业,并在出国读研阶段专注于物理海洋方向,致力于海洋模型的研究和海洋观测。“我喜欢动手和机械方面的工作,因此海洋观测对我来说非常有趣。我经常参与调试各种仪器,思考如何改进和应用这些仪器。”

然而,留学毕业回国后,陈默意识到国内的研究环境与国外大不相同,要继续进行海洋观测,需要船只、设备以及巨额资金支持。限于当时的研究条件,陈默决定暂时不继续深造,而是先在国内工作两年,观察未来发展方向。

我们第一次见到陈默时,他正在办公室对面的多功能厅,为十几个冬令营孩子绘声绘色地讲授海洋知识。“大家看,这里有三头鲸,它们到处游,把鱼赶到一起,然后张开嘴。这只在中间张开嘴,那只从侧面游过去,它这一次吃不到,下次可能就轮到它吃了。我们这些年收集到各种各样的视频和声音让我们知道,其实这些鲸鱼在水下相互之间会交流怎么捕食。” 

“即使不能成为科学家,我也可以成为科学知识的传播者。”十年前,陈默将重心转向海洋科普,意外解锁了他另一处长久的热情与召唤。

在南宁长大的陈默首先联系了自己的小学班主任,尝试以班级为单位,为小学生讲授海洋知识。授课效果出奇地好,随后,南宁许多学校纷纷邀请他去讲课。“全球对海洋教育非常重视,但在国内关注的人却很少。经过在中小学分享,我发现人们对海洋知识的渴望很大,但获取途径有限。所以我决定先在广西开展海洋教育工作,再逐步发展。”

陈默怀抱一些鲸鱼模型玩偶。

在美国,几乎所有研究单位都有专门的科普部门,而我国在海洋科普方面做得尚不充分。陈默提议成立科学教育与传播中心,得到了广西科学院的支持。他的海洋科普和教育事业正式起步。由于有国外经历,陈默与海外从事海洋教育的人建立了联系,包括中国香港、中国台湾、日本、美国等地。2015 年,他参与成立了亚洲海洋教育者协会,进一步推动亚洲地区的海洋教育工作,其团队长期与全球的海洋教育科学家和实践者交流分享经验。

陈默是一个注重长期发展的人,不急功近利,愿意耐下心来持续不断地推进一项事业。在做海洋科普的过程中,他结识了广西省内一个研究中华白海豚的团队,相互交流后发现团队强于科研,而在公众普及方面有所欠缺。于是,陈默开始协助进行中华白海豚的科普宣传事务,直到2018年看见布氏鲸跃出水面。

最近几年,陈默每年在岛上近 100 天,12 至 4 月的旺季则保证一半以上时间出海,淡季保证每月 3 次出海,总共出海超过 200 次,累计拍摄布氏鲸图片和视频资料超过 6TB。其研究组致力于通过个体识别、行为记录、健康状况评估和海洋环境监测等研究手段了解布氏鲸,为海洋生态保护提供科学依据。

布氏鲸最活跃的时段分别是清晨和傍晚。对陈默来说,最理想的是在天还未亮时出发,早上 5 点准时启程,抵达布氏鲸常出没的海域。“天蒙蒙亮的时候,可以观测到它们的捕食和活动异常活跃。中午 10 点半之后通常是它们休息的时间,捕食行为相对减少,观察时间也变短。天气特别好时,布氏鲸会在海面上静止不动。这时使用无人机跟踪它们,有时能持续一个小时。不过在风浪大的时候很难看清它们的踪迹。”烈日的灼烧、大浪中的眩晕都没有使陈默退却过。为了能够全天候观测,他经常直到天黑 6 点后才回岛上,许多人无法忍受这种规律,更多是早上出去后不久就返回,中午稍作休息,下午 3 点再出发。

在涠洲岛海域出现的布氏鲸

目前,研究组通过个体识别技术已经在涠洲岛海域记录了超过 60 头布氏鲸。布氏鲸的命名方式基于其个体特征的数字编号,而其中几只则有名字,“第一只是我们在斜阳岛里面发现,于是命名为‘斜阳里’;“第二只因受伤严重已经死亡了,我们推测它小时候可能被渔网缠绕导致上颚畸形。我们称其为“monster(怪物)”,它身长 13 米,估计年龄比较大。当地岛民都说看到这只鲸鱼已经有好几年了,由于它的伤痕明显,可以轻易辨认出来;第三只因上颚部位受伤弯曲,我们称其为‘翘嘴’。这只鲸鱼称得上是海上的明星了,它一出现,大家都会兴奋地喊‘翘嘴来了,翘嘴来了!’”

2019 年春天,有两位新成员加入了陈默的研究组:著名自然纪录片水下摄影师吴立新和徐健,“他们寻找中国鲸类也将近有 20 年。我们决定合作拍摄一部关于布氏鲸的纪录片。”于是,野外考察研究和影像记录同步进行:纪录片团队负责水面和水下鲸鱼视频的拍摄,科研团队负责发现位置、行为等数据,并拍照用于个体识别和健康状况检测,偶尔甚至要收集布氏鲸的粪便。“我们会拿回去做各种实验。比如,可以从它的粪便里获得 DNA 片段,了解它吃什么,还能得到各种健康指标。”在冬令营现场,陈默跟小朋友们说。

正确观鲸科普与倡议是陈默工作的另一大重心。布氏鲸成为热点后,经营者们逐利而来,资质未受专业认证,观鲸活动混乱无序。“鲸鱼一出现,十几艘快艇开足马力冲向鲸鱼。”“观鲸船把布氏鲸团团围住,给游客和鲸带来很大的安全隐患。”观察者如是记录。在开展布氏鲸研究之余,陈默所在的广西科学院和中科院水生所团队经常举办公共活动,参考国际经验,向从业人员和游客普及科学观鲸知识,在出海天气、噪音控制、船速、距离等方面制定公约规范。

涠洲岛的一处码头

2018 年 7 月,北海市颁布了涠洲岛生态环境保护条例,在涠洲岛和斜阳岛周围 6 公里范围内禁止商业捕捞。这一规定主要针对大型船只,渔民的捕捞活动并不在此范围内。然而,据陈默观察,规定并未得到有效执行,甚至存在电鱼、炸鱼等非法捕捞方式。“因此,我认为将观鲸发展成涠洲岛和北海的重要经济支柱,也许可以促使管理机构加强执法。如果观鲸产业能吸引关注并为当地带来收益,政府不会容许破坏。”

不过,在流量经济的大背景下,“科学观鲸”仍面临困境。如今,在社交媒体上搜索“涠洲岛”,大量结果指向经营者或游客发布的观鲸影像。遇见海中的庞然之物给人以浪漫和惊奇感,“大家都想拍到近距离的照片,都得往前冲,而鲸鱼又游得很浅,很容易被伤到。如果不规范的观鲸活动越来越多,对鲸鱼显然有负面影响。”李星宇对此颇为担忧。研究表明,人类活动是影响布氏鲸栖息地选择的最大干扰因素,容易导致其“回避、逃离和深潜”。此外,亦造成海域水质变差问题。观鲸的内核本因是海洋生态教育,公众看见布氏鲸的存在,进而真切地生发海洋保护与生物多样性意识,而奇观驱动的旅游却与之背道而驰。

关于布氏鲸的资料在全世界范围内并不多,细分到音频则更少——原因部分在于,布氏鲸主要在温带与亚热带活动,而其中大部分为发展中国家,研究能力有限。我国的声学专家主要研究江豚,对布氏鲸的兴趣较小。航行前,李星宇只在网上搜到一段 19 秒的布氏鲸音频信息。“在我们所生活的世界,海洋生物物种正在不断消失,海洋生态也在不断恶化。等项目完成后,很多东西我们可能再也看不见、听不到了。”李星宇找到陈默,邀请他一同参与“寻声大航海”。

“寻声大航海”的发起人李星宇(图片提供:鲸鱼马戏团)

登上“海帆五号”,这其实是陈默第一次与艺术家展开合作。“除了日常航行,我们项目很重要的目的也在于自然声音采样,并为科学研究提供支持。”鲸鱼马戏团主创李星宇说。他的另一个身份是声学工程师,“水下的声音环境是极其恶劣的。潜水的人都知道水下快艇的声音极吵,跟飞机起飞差不多。这是因为声音在水里的传输速度比陆地上快 3 到 4 倍,传播距离又很远,更不必谈大船的噪音。因此我们选择了无动力船只作为驱动方式,”为了在最大程度上减少对海洋生物的干扰,他召集团队伙伴专门学习了帆船驾驶。

“寻声大航海”团队成员的创作与声学背景为陈默提供了不少启发。“我主要从事生态学和环境研究,声学不是我的专业领域,但我对声学非常感兴趣,因为它可以帮助我们更好地了解环境。”以往,科学家主要依靠图像识别研究背鳍信息,对陈默来说,声学只是一种寻找鲸类存在与否的工具。“我们使用声学设备寻找其他生物,通过听到声音来确定它们的存在。在进行调研时,我们会在船后拖着声学设备,然后回来分析数据。之前没有太多研究人员与我讨论相关话题,对于声学方法能否在我的研究中起作用,我一直存在困惑。”

“科学设备的频率宽度不错,更适合记录高频段声音;我们的设备在低频表现比较好,并且可以做到可以实时监听,这一优势帮了很大的忙。”艺术家李星宇和资深录音师李马科经常与陈默探讨声音数据的分析思路。“他们对声音更敏感,听到了更多的信息,也提出了一些有意思的假设,并进行了数据处理。其中不少是我们曾考虑过但不知道如何实施的。”陈默告诉我们。

海帆五号,为了这次航行,李星宇和团队成员都专门学习了帆船驾驶。(图片提供:鲸鱼马戏团)

“寻声大航海”最终实时记录了大约 180 个影像和 700 多个声音信号。在群岛书店的分享会上,李星宇播放了他们所采集到的其中一种类似牛蛙鸣叫的声音,与大众模糊认知中空灵悠扬的“鲸歌天籁”有很大区别(后者主要来自广泛传播的座头鲸)。当团队去除噪声,将这一声谱图与文献中上世纪佛罗里达一只搁浅被人工救助的幼年布氏鲸的声谱比对,发现“几乎一模一样”,大家振奋不已。

这段跨领域合作也为陈默进一步思考未来的数据积累与研究方法带来帮助。除了实时记录,团队后续还将声音与图像和影像记录的时间进行比对,“主要是为了了解不同行为发生时布氏鲸会发出什么样的声音,比如母亲带幼崽时,或者在捕食时会有什么声音。当积累到足够的数据,就可以总结出一些规律。”陈默补充道。“我和星宇、马科商量过,先完成当前的工作,在未来专门研究如何长期检测这些声音数据,并使用人工智能等工具进行分析,建立声音数据库。我们可以将声音与行为结合起来,了解它们的语言,说不定有朝一日能实现人鲸交流。”

布氏鲸图片提供:鲸鱼马戏团)

采访的最后,陈默讲起一个故事。出海时,个体识别拍照的工作大多交由志愿者来完成。但有一次,当大家都在等待鲸鱼时,陈默坐在船尾处,“突然,一个白色的肚子竖立在我眼前——除了尾巴没有露出来,整个身躯高达十米,就近在眼前,我完全懵了,脑海一片空白,直到它掉下去我才反应过来,才叫其他人过来看。”

即便在远处、近处数百次看见布氏鲸,每一次再见到,还是会心潮澎湃。在“寻声大航海”项目的最后一天,每位参与者拥有 5 分钟的“沙漏时间”讲述自己在这段航程中的收获,陈默套着“Whale be Free”的深蓝色卫衣,身后的窗外是他再熟悉不过的海域。细沙窣窣落。“我在三十多岁的时候,就确定了自己这一生希望为之去奋斗的事业,要在这个岛上对布氏鲸做一辈子的研究和保护工作。我觉得特别幸福。”

以下是我们与陈默的更多对话:

中国鲸类研究的发展历程和发展现状是怎样的?

 陈默 :《尔雅》里第 16 篇的“释鱼”中写道:“鱀:是鱁。”这里的“鱀”就是生活于长江中的白鱀豚。这是有我国关于鲸的最早记录,距今大约 2200 - 2400年。

海洋一直以来是我国比较薄弱的领域。相比陆地上的动物,如大熊猫、藏羚羊、亚洲象和东北虎等,海洋生物的宣传推广并不充分。布氏鲸的出现填补了这一空白。尽管对中华白海豚的研究和保护工作已开展多年,却未能成为外界的焦点。布氏鲸作为一种大型哺乳动物受到了广泛注意,国际上也对其高度关注。

中国的鲸鱼研究是在 80 年代之前进行的,当时老一辈的研究人员是跟随捕鲸船出海。有一本书叫《中国鲸类》,作者是著名海兽研究专家王丕烈,他在 2021 年去世了。这本书详尽地记录了各方面的知识、数据和信息,包括捕鲸时的搁浅事件、头骨测量、双胞胎鲸鱼等等,甚至记录了捕鲸的目的是为了资源利用还是科研。1980 年,国际捕鲸协议组织规定,用于科研目的的捕杀是可以接受的,而日本和挪威一直在利用这一漏洞。当然,大多数国家都已经自觉停止捕鲸,我国也不会为科研目的而捕杀鲸类。日本对鲸类的生理结构等研究比其他国家更深入,而中国与日本在这方面交流很少。

1980 年代之后,中国鲸类的研究基本停滞。王丕烈、周开亚等老一辈研究人员曾进行过一次黄海、东海等内陆调查,但之后似乎缺乏更全面深入的研究,甚至对某些物种的深度调研也停止了。我国水域内迄今一共发现 39 种鲸,多样性很高,其中真正得到系统研究的鲸只有白鱀豚、长江江豚(内陆)和中华白海豚(长江和东南沿海地区)。除了搁浅的鲸鱼,人们会争相去解剖内脏开展一些研究。我们的科研领域也存在一些问题,人们更愿意研究已知的物种,而不愿去探索未知的领域。就大型鲸类而言,2016 至 2018 年发现布氏鲸群体之后,我国才重启相关监测与研究。

现在观鲸已经成为涠洲岛的“网红”项目了,但目前似乎还处于粗放阶段。你对发展观鲸产业是怎样的态度?

 陈默 发展观光旅游可以让渔民减少对渔业的依赖。事实上,如果有条件,没有人会愿意成为渔民。渔民的生活非常辛苦,他们的生计取决于天气,有时候天气不好也得出海捕鱼,每年都会有渔民因事故丧生。如今的年轻人更倾向于从事旅游业。一些老年人为了赚取额外收入可能会回归捕鱼,但在这一代老渔民之后,也许整个海域将没有渔民了。休闲渔业、生态旅游业,包括海钓、海水养殖、观鲸等项目,可能会逐渐取代以前渔民的生计。

我们近年来观察发现,布氏鲸主要受商用渔船威胁,有的背脊上的伤痕明显是渔网捕捞时所害。此外,从业者为了赚钱,在组织观鲸时不注意保持合理的距离和船速。不过,这两年,我还是看到了一些积极的变化:观鲸产业进入政府监管,观光行为逐渐有序,有的经营者开始相互监督,纠正不当行为,“靠太近了”“不要去追它”。最早开展观鲸的这批人也是当年获益最多的,在规范管理后可能面临收益减少,但他们逐渐转变思维,有意识地维护观鲸环境。商业捕捞所带来的收入相比观鲸完全微不足道。我们应当推动观鲸产业的合法、良性发展,希望有更多人关注,提出问题,解决问题,才能带来积极的变化。

倡议科学观鲸,你有哪些建议?

 陈默 首先需要保持距离;第二,不能正面迎向和横向切入鲸群,船速不得超过鲸的行进速度;第三,如果超过一艘船,每艘船不得靠近鲸豚 200 米的范围,并且不要包围它们;当看到鲸的时候,不要大声喧哗;如果不能确定布氏鲸的行动,则需要停船或挂空挡;此外,务必不要向鲸类投食或投掷任何物品。

研究布氏鲸这几年,在你看来,鲸类研究的具体挑战是什么?除了广西,我国近海区域是否存在其他大型鲸类?

 陈默 鲸的活动范围很广,大部分鲸生活在远离陆地的海洋,只有少数在近海觅食和繁殖的鲸易于观察和研究。因此,古往今来,捕鲸活动、渔民见闻还有鲸鱼搁浅这三种途径,是我们获取有关鲸的信息和记载最主要的来源。尽管距离最早发现和描述鲸类生物已经有两千年,但是我们对它的了解了解依然非常有限。从王丕烈的《中国鲸类》,再到布氏鲸群体的发现,都表明我国近海有大型鲸类生活——只是由于鲸类特有的生活习性,以及经济条件、研究条件等限制,国内做鲸类研究的人很少,科研人员还没有掌握这些信息,但我相信一定还是有的。我希望在未来这几年能尽量去发现大型鲸类是否还存在,包括地球上第二大动物长须鲸、虎鲸、座头鲸、灰鲸等。

参考资料:

《中国国家地理(总第 745 期)》:《寻找中国的鲸鱼 国内赏鲸观豚不是梦》作者:陈默

《收好!去涠洲岛看鲸鱼,这是最科学的观鲸手册》

《海上追鲸人:为了见到布氏鲸,他们守候 3 年》

武汉白鱀豚保护基金会官网

 http://www.ibaiji.org/content/index/id/442.html

宣布“功能性灭绝”11 年后,仍有一群人在执着寻找白鱀豚

http://www.xinhuanet.com/politics/2018-06/08/c_1122954861.htm

殡葬村的清明静悄悄


文图丨李禾
编辑丨雪梨王

起风了,白色引魂幡打到王国强的脸上。

这天是米北庄大集。他起了个大早,拿着几个塞满冥纸、冥币的黑色塑料袋,骑着电动三轮车从家里出发了。担心1.5米高的引魂幡折损,王国强索性将它和连接幡的龙头杖一起紧紧揽入怀中。

米北庄村位于河北省保定市雄县米家务镇。村里长约1公里的市场街上,分布着数百家殡葬用品店。此前的媒体报道中提及,这里的殡葬市场年产值在10亿元左右,殡葬用品种类超过一万多种,占据着中国殡葬90%的市场份额。有人因此称米北庄村为地下金融中心,或阴间华尔街。更有人戏称,这里出售的冥币,控制着“阴间货币流通”。

米北庄村市场街

往年清明节前,集市上总被围得水泄不通。今年的情况则有些不同——整条街上,和王国强一起出摊的只有寥寥几人,再精美的纸元宝和烫金摇钱树也乏人问津,百无聊懒的摊主们刷起了短视频。

“生意一年不如一年。”王国强叹息着。这在他的意料之中,近些年,随着文明祭祀的普及,殡葬这个传统而古老的行当正逐步失去线下市场。2024年3月25日,米北庄村所在的保定市民政局等部门还发布了文明祭拜倡议书,号召“不生产、不销售、不购买、不使用封建迷信祭祀用品,不在山区、林区和道路、居民区及其他公共区域焚烧纸钱、焚香祭祀等”。

从早上7点多待到上午11点半,王国强只卖出一盒16元的纸扎麻将。回家路上,他将引魂幡抱在怀里。幡随风摆动着,远远望去,像是华北平原上正在进行的一场葬礼。

阴间生意

通往米北庄的路是被纸花、人偶和挽联铺就的。

王国强卖的引魂幡,通常会被商家插在店铺门口,时有孩子在下面穿梭、打闹。一排排塑料制成的古装男女人偶站在路边,旁边矗立着纸鹤和纸牛马,地上散落着冥纸制成的花朵和树叶。街上的店铺招牌直白且明确——厂家批发尸体袋、浙江红木寿盒展厅、高档水晶棺……每单业务都在关照生死。

做这行的老板从不忌讳,有人将水晶棺当成储物柜,有人用骨灰盒存放充电器、耳机等小物件。还有人会在中午小憩前,随手扯过一块写有“奠”字的包尸布盖在身上。

“不过是一张纸、一块塑料、几匹布而已。”李炜说。他的殡葬店就开在米北庄村市场街中段。早些年,李炜和妻子侯晓霞在保定市区卖驴肉火烧,开了几年,生意不算好。两人关了店,回乡另寻出路。

起初,有亲戚建议他们去20多公里外的高碑店白沟做箱包生意。李炜没信心,“白沟是全国最大的箱包产销基地,竞争太激烈,害怕赔死在里面。”再后来,一个做纸元宝的亲戚建议他做殡葬业——以米北庄村为中心,方圆七八公里范围的村子里,遍布着两三万从业者。李炜对这行虽说不熟悉,但也毫无畏惧。

2014年春节,他和妻子在米北庄市场街租下60平米店铺,开了一个类似综合超市的殡葬店,里面几乎可以买到任何阴间用品。门脸的布置也有讲究:店门口,摆上一排纸人、纸马、纸仙鹤;店内正中间悬挂上“沉痛悼念”的横幅,两侧挽联分别是“身去音容存”“寿终德望在”;一条深蓝色地毯上,印着硕大的“奠”字与“深切缅怀”。

这里的一切几乎都是纸质的:纸饮料和纸蔬菜,纸手机和纸电视,纸护照和纸绿卡。前几年,还有纸口罩、纸耳温枪、纸核酸检测试剂盒。那些上不了货架的大件冥物,随意散落在角落里。农村人买得最多的是纸饮水机、纸煤气罐和纸电三轮车,城里人则更中意带有管家、女仆和院子的三层纸别墅,以及一米多长、三四十公分高的高级纸轿车。

更有钱的人,会定制冥物。李炜记得,有个南方人,每到清明节前,都要找他定做一批股票暴涨曲线图,“我妈生前爱炒股,可总是暴跌,我不能让她在那边还这样。”还有个丧子的老人,多次找李炜定制纸质的主战坦克。他说因为儿子退伍前是装甲兵。那些纸质坦克全部是1:1尺寸复制,长七米多,高两米多,迷彩外壳。

在米北庄的街上,连叶子都是假的

殡葬店刚开起来的头一年,生意不算好,但很有规律。“清明节、中元节之前生意会好一些。平日里也就是谁家有白事,能卖出些花圈、冥币。一年忙活下来,赚个几万块。”李炜说。这个41岁的中年人说话前总是先眯起眼睛微笑,像是一个训练有素的销售。除此之外,他还发现,每到冬天,生意往往更好一些,“应该是冬季容易死人。”

在中国,人们笃信去世的祖先会保佑后人的幸福,所以要尽可能把现世的财富送往阴间,他们日子舒服了,也会给子孙带来祝福和荫庇。而“死者为大”的传统观念也使得买方很少议价,导致产品暴利。从2003年开始,殡葬行业曾数度进入“中国十大暴利行业”。

但按照李炜的说法,由于米北庄处在殡葬产业链上游,主要做批发,很多单件用品的利润只有几毛甚至几分钱,“比如那种戴在胳膊上的黑纱,批发价一毛五一个,就得靠走量。”

而骨灰盒则存在很大利润空间。李炜透露,材质好一些的,有金丝楠木、花梨木,次些的有大红酸枝、柏木,再次些有陶瓷、玉石等。前些年,他从外地订了不少骨灰盒来卖,“赚多少我不能说,但说实话,卖出去的价格比我进货的价格至少高10倍。”生意好的时候,光是靠着骨灰盒,他一年纯赚20多万。

殡葬生意讲究与时俱进。为了给产品升级、创新,李炜从村里大大小小的作坊,淘来了“苹果”系列——纸iPhone、纸iPad、纸Mac。就连还未上市的iPhone16,也在他的店里率先上市了。每部价格只有几毛钱,量大从优。

除了染指“手机”,李炜也在“造车”。比如带司机的红色L博基尼,也有白色B时捷,还有黑色奔驰大6。最近,他正和其他厂商聊创意,准备打造最近炙手可热的小米汽车。

总之,活人用得起或用不起的,都得给逝去的人备上一份。

偶尔李炜也会被触动。不久前,他在网上收到订单,客户说,自己的20多岁的儿子骑摩托去世了,想在清明节给儿子烧几辆摩托。李炜打电话过去沟通,客户在电话那头泣不成声,那一瞬间,李炜突然觉得,自己做这行是有意义的。

他找几个做纸扎的朋友打听,果然有售纸“哈雷”的商家。于是,他提了10台车给对方发过去。50元的拿货价,李炜又以50块钱卖了出去,一分没挣,“我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那么年轻太可惜了。”做殡葬生意这10年,能让他动容的时刻并不多。


“别的地方人气足,这里是阴气足”

从市场街中段向南走,便是米北庄村。全村3000多口人,90%以上以经商为主,其中大多从事殡葬业。最好的时候,米北庄村的经济总收入达到1.53亿元 。
这里的家家户户几乎都与纸有关。时不时经过的货车上,载满纸人、纸毛驴,或是整车的寿衣。有人在家门口竖起几根木头,中间扯上铁丝,将一叠叠五色纸挂在铁丝上晾晒。这些花花绿绿的纸,就是做纸花用的。
纸花是米北庄殡葬产业的起源。
有关纸花的历史,随便问几个米北庄人,给出的答案都如出一辙——相传,从清代开始,米北庄就开始做纸扎品了,只不过当时与殡葬无关。“那时候,很多纸花都是用作女孩头饰,或者装扮家里,还有的用在婚礼上。”有米北庄老人回忆说,纸花真正进入葬礼,“是1976年毛主席去世的时候。外地车过来,整车整车拉纸花。”
那之后,米北庄纸花名气大了起来。但彼时生产队不让私自卖纸花,为了养家糊口,村民们就偷着卖。纸花的工艺也不复杂,将纸叠成花瓣状,再拿铁丝串起来,层层嵌套,最后加个底座就成了。
米北庄村的田地,很多是不种庄稼的
做好了花,村民偷偷用自行车将纸花运到外村,乃至外省,购买者众多。慢慢的,米北庄纸花在全国出了名。1983年,米北庄所在的镇上,建起了全国最大的纸花交易市场。据1989年的数据统计,当时县里纸花摊点总产值高达387万元。
而真正形成殡葬产业,是2003年。当地老人的讲述中,提到了时任雄县县委书记杨文远。杨文远曾任高碑店市白沟镇党委书记。这里有着闻名全国的箱包批发市场,但市场混乱,名声很差。由中国质量报社主办的期刊《监督与选择》在1997年的报道中称,白沟是在杨文远整治下才重塑形象,并有了后来的名气。
到雄县做县委书记时,杨文远继续着白沟“批发、集散”的思路,于2003年在米北庄村北侧建起市场街,吸引了周边售卖殡葬用品的商贩,也吸引着远道来进货的外省商人。
本地村民也各有分工,有人负责生产,有人则是销售。早些年,做纸扎品需要用颜料,污染很严重。后来大家索性买半成品回来加工。现在从米北庄卖出去的殡葬用品,大多是经村民们组装而成。
在李炜看来,“米北庄殡葬”就是一个IP,其他地方的殡葬产品在当地卖不动,但只要到了米北庄,销量就能变好,“别的地方叫人气足,这里是阴气足”。一些外地殡葬用品从业者因此搬到了米北庄,比如,一位浙江东阳的老板在米北庄做着骨灰盒生意;石家庄藁城盛产灯笼,就有藁城老板在米北庄卖白事灯笼;还有江西老板在这里做起了尸体防腐剂生意。
而围绕着米北庄的其他村庄,也基本做成了“一村一品”,有的村子专门做纸元宝,有的做花圈,还有的专门做纸扎品。以至于这里大片大片的农田闲置着,更多时候,村民们会在田地里晾晒纸花的半成品。
尽管嘴上说着“不过是一张纸、一块塑料、几匹布”,但村民们还是会在清明节前备上些殡葬用品,烧给逝者。“就是对先人的一种怀念。”有米北庄村村民解释,“烧了心安,不烧吧,总觉得欠点什么。”他不喜欢用鲜花祭祀,“那个多贵啊,花店一到清明节就涨价,一束几百块,都能买多少元宝了。”


变局

“说实话,我们现在做这个生意,多少有点侥幸心理。”同样在市场街开店的老板吴天认为。他所谓的侥幸,关乎近年来的文明祭祀和殡葬改革。
清明节前几天,吴天的手机上收到了《保定发布文明祭祀倡议书》。而在3月26日,江苏南通发布了一条言辞更为严厉的通告,规定全市范围内禁止任何单位和个人制造、销售冥币纸钱、纸扎实物等封建迷信殡葬用品,违反该通告规定者,由县级以上民政部门会同同级市场监督管理部门予以没收,可以并处制造、销售金额1倍以上3倍以下的罚款。类似倡议或通知,还出现在山东、贵州、湖南、陕西等多个地方。
政策对生意的影响显而易见。吴天透露,雄县这两年对文明祭祀也抓得很严,“只是从业者众多,不太好取缔”。这些年,他经常活在倒闭边缘。
吴天的电脑桌面上,有个名为“殡葬政策”的文件夹,里面存着数份文件的电子版,第一个是国务院的《殡葬管理条例(2012年修正本)》。
“你看,这个条例的第四章第十七条明确规定,禁止制造、销售封建迷信的丧葬用品。”吴天反问,“米北庄市场街上的冥币、烧纸,各种纸人、元宝,哪个不属于封建迷信用品?”
《殡葬管理条例(2012年修正本)》第四章第十七条还规定:“禁止在实行火葬的地区出售棺材等土葬用品。”2017年,雄县发布了《雄县推进殡葬改革工作的实施意见》,其中有一条是“全县辖区范围内所有村(居)民去世后,除国家规定可以实行土葬的少数民族外,均须依法实行火葬”。
这意味着,雄县是火葬区,非特殊情况,不能土葬。“但你放眼整个米北庄殡葬业,主要还是土葬用品。”吴天说。不仅如此,雄县还将相关政策进行了细化。2020年清明节前夕,雄县市场监督管理局、民政局专门联合发了关于禁止销售冥纸冥币等丧葬用品的通告。
通告称,自2020年3月25日起,全县范围内严禁任何形式的非法销售冥纸冥币等丧葬用品行为。已购进冥纸冥币等丧葬用品的零售单位,限期于2020年3月28日前,将所购物品退回原生产、批发厂家。逾期不退的依法收缴等。
这份通告对米北庄殡葬从业者来说,堪称灾难。
当地有关部门很快出动,在全县排查了商户540户,共扣了冥纸冥币1081捆,送到火葬场集中销毁。大约2022年,当地政府又发过类似通知。但围绕着米北庄的殡葬生意,依然还以产业化的状态进行着。
“火葬区嘛,不让卖棺材,但骨灰盒生意肯定不错。”吴天透露,疫情的时候,很多卖骨灰盒的商家意外发了财。
殡葬商家
做殡葬越久,吴天越发觉得政策才是这个行业的风向标。他举例说,之前米北庄的冥币做得逼真,卖得很好。可2019年新版《人民币图样使用管理办法》施行后,禁止在祭祀用品上使用人民币图样。为此,相关有关部门经常来查,冥币销量大幅下降。
但米北庄人也想出了应对的办法——有人开始做外币,“欧元、美元、英镑,什么都有,汇率也都挺高的。用现在的汇率算,你给祖先烧1亿美元,就是7亿多人民币呢。”吴天觉得这办法不错,“再烧点金条、金元宝,还保值。”
但这种办法对先人来说还是略麻烦了些,于是有人开始烧ATM机,省去了兑换环节。
对于米北庄的殡葬业还能走多久,吴天心里没底。但他心里清楚得很,随着殡葬改革进行,这门死人生意,早晚都得被取缔或淘汰。这两年,他亲眼见到市场街上一家又一家店铺关了门。从事这门生意的年轻人也越来越少,“30来岁,就算比较年轻了。”


殡葬的未来一定是科技的”

殡葬电商是在近些年逐渐出现的。从米北庄村向北7公里,有个叫八西村的地方,李炜的电商生意,就是跟这个村的朋友学的。
“不做不行啊,线下生意越来越难。”八西村村民赵文丽说。她和丈夫都是“90后”,最早在县里开服装店,后转去做殡葬生意,和很多老板合作,把别人的产品挂到自己的网店里。
和其他电商相比,殡葬电商唯一的困难就是模特不好找。有时进了一件新款寿衣,找不到模特,赵文丽就只能自己试,或是拿给老公试——寿衣的尺码普遍在34至42码之间,不管什么样的身形都能穿。但他们得试样式,有人喜欢西装,有人偏爱唐装,还有人想买件旗袍,夫妻俩得一一满足。
自从做了殡葬生意,除了行业内的人,其他朋友很少主动联系赵文丽了。她也理解。毕竟在她的朋友圈里,几乎每天都要发殡葬品图片,很多人觉得不吉利。
去年夏天,一个好朋友打来电话,非常客气地说,想屏蔽她的朋友圈。没等赵文丽问,朋友就主动解释,“我半夜睡醒,看到你的朋友圈真的会做噩梦。”
交际圈缩小了,认识的人恨不得躲着她走,但赵文丽不打算退出殡葬电商,“这个生意在政策影响下,线下肯定走不远了,线上也许还能过得去。”至于“过得去”究竟是多少钱,无论赵文丽,还是李炜和吴天,都没有给出准确数字。相对统一的答案是,不到10万元。
制造花圈的作坊
殡葬改革后,一向与时俱进的李炜试图寻找“文明祭祀”产品,前几年,他找到了电子花圈。所谓电子花圈,就是在金属花圈架子周边扎上一圈假花,中间装一块LED屏,目前售价在400元至800元不等。相比于传统的纸花圈,电子花圈可以重复租用,每个电子花圈每天租金为25元左右。
“主家需要往花圈上打什么字,我通过系统,用手机输入就可以。”李炜透露,一般情况下,一场葬礼下来,至少能租出去20个。到了晚上,花圈上的灯还会闪烁,很是酷炫。
李炜把这种花圈叫“共享花圈”。目前在他的店里,有30个共享花圈,他还打算再进20个。销售方江苏连云港的张经理建议他,别总盯着电子花圈,他们公司还有电子灵棚、电子灯笼、电子柱,以及像结婚使用的充气式彩虹门,都很畅销。
李炜对此颇有兴趣,“殡葬的未来一定是科技的,否则这个死人生意,也会死路一条。”他口中的科技,无非就是LED技术。
在米北庄村,真正靠死人生意赚到钱的大佬,有的早已金盆洗手,归隐江湖。
“我是挣了些钱,可后来出了很多事,现在不做了。”一位行业大佬考虑再三,同意面聊。
我们约在了县城的一间茶社。在约定的时间,他穿着一身灰色中式套装,右手拿着一串108颗的小叶紫檀念珠,踩着布鞋出现了。简短的聊天中,他说自己做生意那几年什么也不信,什么也不怕,时常在水晶棺材里睡觉。但他现在开始信佛了。
“别提死人的东西了,要活在当下,感恩现在。”对于那些有关殡葬的问题,他避而不谈,每说完一句话,都要喝一口普洱,继续摆弄着念珠,“你知道这108颗珠子什么意思吗?每颗珠子代表消除一种烦恼,求得身心安定,化做无欲无求。”
“你既然不愿接受采访,为什么愿意见面?”
“我最近做梦,说近期有个外地的贵人要见我。现在看来,你这位老师应该不是。”说完,他起身离开,开着一辆白色路虎,消失在纸花和挽联铺就的马路上。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除杨文远外,其余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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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年来去,寻找被丈夫遗弃的孩子

澎湃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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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nfiction2018

记录真实世界的悲欢喜忧

以下文章来源于澎湃新闻 ,作者澎湃新闻

记者|陈蕾

实习生|吕月双

编辑|彭玮

43岁的张伟红,一张圆脸,一套黑羽绒服,总背一个黑色双肩小包,包里装着她的裁判文书、身份证和孩子的出生证明。

她利落地出入各个公共部门,向工作人员讲述自己多年来的经历和诉求。她反复向多个记者陈述孩子丢失的经过,表达对前夫抛弃儿子被判一年的判决不满。

她的生活在初婚后陷入被动:2005年的夏天,一顿饭的时间,孩子被丈夫带走,不见了;2015年她才知道四年前早已被离婚,孩子被判给前夫;2023年她从庭审上得知自己找了十多年的孩子2006年已经离世。19年来,孩子丢了的事像乌云笼罩在她的生活上空。她奔波各处,只想知道孩子被丢弃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2月23日,澎湃新闻记者陪同张伟红相继前往派出所、福利院、民政局,她想知道庭审上说的那个离世的孩子究竟是不是自己的,但没有得到答案。

被丢弃的孩子

2004年,当时23岁的张伟红和比自己大五岁的雷宏伟结婚。他们都是西安阎良区人,张伟红住绳张村,雷宏伟住麻张村,两村相隔3公里。这门亲事最初不被张家父母看好,但张雷两人依然成家了,次年3月生下儿子豪豪。

豪豪出生时毛发呈白色,有白化病。在张伟红的印象里,自打孩子出生,婆家就不待见他。出了月子后,雷宏伟、张伟红、豪豪一家三口住在张伟红在绳张村开的理发店内。她工作期间,无业在家的雷宏伟负责带孩子。   

在她眼中,丈夫是个很听父母话的人,以前在夜市摆摊、卖菜挣的钱都会交给母亲,这让她觉得他很容易受到婆家的影响,进而影响他对孩子的态度。张伟红记得,豪豪小的时候有段时间总是哭,她和雷宏伟提,想给孩子看下有没有闹肚子,雷宏伟只是说没事,却不带孩子跑医院。

2005年的夏天,7月,她记得那天早上如往常般和父子俩在店里,她理发,丈夫看孩子。不记得因为哪件小事,夫妻拌嘴,张伟红有点生气,回了一公里外的娘家吃饭,再去婆家取一床夏天盖的被子。回到理发店时,丈夫不见了,孩子也不见了,店里最值钱的一个电视机被拉跑了。

张伟红急了,给丈夫打电话但打不通,找了几天没找到人。她跑去婆家找,对方家人不让她进门。当时她觉得孩子在丈夫身边,没想太多,十多天后,终于在雷宏伟朋友的修理铺里看到了他。

雷宏伟见面说把孩子扔了。张伟红一时以为他在讲气话,再三确认后报了警。报警记录显示,8月9日,张伟红在派出所称自己的丈夫在十多天前将孩子抱到渭南扔了,至今没有找到。

2023年的一份裁判文书记载,经审理查明,2005年7月15日,被告人雷宏伟将被害人豪豪遗弃在陕西省渭南市临渭区解放路南段东侧一处城中村巷道内。

2023年的裁判文书上记载了检察院的指控情况

关于7月15日的日期是如何确定的,是否和张伟红所说的十多天有矛盾,张伟红向澎湃新闻记者解释,可能雷宏伟也不记得哪一天扔的,她只记得当中找丈夫花了十多天。

张伟红报警后,夫妻俩被带去派出所,报完案后,民警让张伟红先走。报警记录单上,写着“已开启调查工作”,“当日9时出警,出警人数3人、出动警车1辆”。派出所最终却未予立案。后来她问派出所民警调查进展,对方告诉她已经把雷宏伟放了,让他去找孩子。

张伟红当年的报警登记表

当时张伟红又去找丈夫,她印象中,再次见面时对方说花了400块钱,民警就把自己放了。那之后,她听雷宏伟在麻张村的邻居说起,他跑去外地打工了。

被离婚

报完警的张伟红有些恍惚,“不知道我当时是什么状态,一天天在干啥”。

去渭南市找孩子,张伟红脑子更是一片空白,走到哪算哪。父亲怕她想不开,让张伟红姐姐坐在后边的公交车上跟着她。早年的公交车上有对讲机,可以请乘务员留意前方车辆上的她。

在渭南,张伟红坐上出租车就问司机哪里有福利院,在渭南跑孤儿院、福利院,这样的寻找成了她的常态。

想起三个多月大的豪豪,张伟红说以前家里经济条件不行,没舍得给孩子多照两张相,只在孩子百天的时候抱去照了相,照片原来放在自己的理发店里,后来找不见了。

寻找的过程中,一次次奔波后睡下,张伟红却辗转反侧,“一直感觉有事没处理完,睁眼或闭眼都感觉还有很大的事”,“就没见过(孩子),生死未卜”。

19年里,张伟红多次前往渭南市儿童福利院,院方告诉她不对私披露信息。她一次又一次地被挡在福利院门外。只有一个大热天,她和两个姐姐一起去,趁人不注意偷偷溜进去,看到墙上有几张白化病孩子的照片。张伟红当时感觉,“哪一个孩子好像都是我家的孩子。”

很多次她在福利院附近徘徊,总期待着孩子能出来。“我心里(孩子)就在那边,去转一圈、转两圈,就离孩子近点。”中午时分,大街上空空荡荡。不能进福利院,她和陪同的姐姐在炎热的日子里就坐在院外台阶上。

父亲心疼女儿。张伟红回忆起父亲对她说的话,“看把你累的,不跑了算了”,忍不住眼眶泛泪。但作为一个母亲,她在这件事上有更复杂的情绪,“说白了,(雷宏伟)把孩子偷着抱跑了,我心里很自责的。”

她为了找孩子配合派出所采过血,也算过命,听算命的人说孩子还在,这是她抓住的希望。

当年的事过去后,张伟红一直在绳张村经营理发店谋生。直到2015年,她将雷宏伟诉至阎良区人民法院要求离婚。在那时,她才得知两人早在2011年已被法院判决离婚。

2011年,麻张村村委会出具证明称2005年8月,张伟红夫妇二人发生家庭矛盾,张伟红离家出走,与雷宏伟分居五年半之久,雷宏伟带着这份证明起诉离婚,还称孩子豪豪随自己生活。

在这份离婚裁判文书中,阎良区人民法院认为,因被告离家出走已逾两年,长期不履行夫妻义务,应视为原、被告夫妻感情已完全破裂,对此被告应负主要责任,现原告坚持要求离婚,依法予以准许。对于原、被告婚生子豪豪,因孩子一直随原告生活,为了有利于孩子的成长,不改变孩子的生活环境,故对原告请求扶养孩子的诉讼请求,依法予以准许。被告经本院合法传唤未出庭,应由其承担举证不能的法律后果。

张伟红与雷宏伟2011年的离婚裁判文书 

在离婚文书上,法院裁判要求张伟红自2011年6月起每月给付孩子抚养费200元,至孩子独立生活时止。这笔钱她没有付过。2020年的裁判文书上记载,当年法院以公告形式传唤过张伟红,她表示没有看到。

此事让张伟红忿忿不平,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离婚且孩子判给前夫。她后续找了绳张村的村民来证明自己多年在绳张村,没有离家出走。她至今不明白,孩子明明被雷宏伟抛弃了,抚养权却判给了他。

生活仍要继续,2016年,张伟红搬到西安临潼区办理再婚登记,并在那里开理发店至今。目前她已离异,又恢复到一个人生活。至于平时攒的一些钱,她全用来找孩子、和前夫雷宏伟打官司。

张伟红目前开的理发店

孩子还在吗?

2020年,张伟红突然收到当地六三零中学老师的来电,和她说豪豪的学籍保留着,但孩子没来上学。这让张伟红重燃希望,孩子可能还活着。

一家媒体的记者今年1月陪同张伟红前往六三零中学询问情况,中学的卢老师表示孩子的学籍确实在,他表示由于义务教育全覆盖,每年要进行学区筛查,知道适龄儿童的就学情况。

2019年校方核查出豪豪没有学籍,六三零中学给他补建了学籍,确保他的受教育机会,到2020年九年义务教育毕业结束没见着孩子,学校给孩子的父亲打了电话,雷宏伟又把张伟红的电话给了学校。

也是2020年前后,张伟红的表哥告诉她,当地派出所里有工作人员说,孩子还在。

那时,张伟红的朋友宋仙凤清晰地感受到张伟红的高兴,但派出所的人没让张伟红见孩子,理由是监护人不让见。宋仙凤记得,当时自己还劝说派出所工作人员,“让她见一见嘛,娃要是找见了,就把心事了了。”

相见却仍未实现。2020年,张伟红想要探视孩子豪豪,和前夫雷宏伟打了变更抚养关系的纠纷官司。

后经阎良区人民法院审理查明,案涉未成年人豪豪早在2005年8月就已失踪,当事人雷宏伟、张伟红在婚姻关系存续期间,作为未成年人豪豪的法定监护人,未尽法定义务,致未成年人豪豪至今下落不明,涉嫌犯罪。

2023年7月4日,雷宏伟因涉嫌遗弃罪,被西安市公安局阎良分局执行逮捕。同年12月26日,庭审后裁判文书发布,宋仙凤眼见张伟红由喜转悲。她陪张伟红去开庭,张伟红出来很伤心,“人家跟我说娃没有了。”

阎良区人民法院的裁判文书上记载,经检察院指控,豪豪被丢弃后被渭南市站南派出所民警送至渭南市儿童福利院安置,已于2006年9月9日因病死亡。被告人雷宏伟犯遗弃罪,判处有期徒刑一年。

张伟红不满前夫遗弃孩子仅被判一年,专门找律师写了申诉材料,花了600元,这些年她也没有积蓄,只能找宋仙凤借钱,挣一些还一些。

在寻子和诉讼的过程中,宋仙凤是张伟红重要的支持者。张伟红说,“姐跟我有类似的经历,我就感觉能跟她说到一起,我们能互相安慰,跟别人说不来。”

两三年前,二人相识。宋仙凤为了自己十多年前被家暴以及离婚财产纠纷的事到处奔走。她如今经营着一家烟茶店,招呼顾客时热情有礼。但她残缺的牙齿、保留得整整齐齐的裁判文书和病历资料都在说着她身上没翻过去的故事。

宋仙凤问张伟红有没有亲子鉴定,凭什么说福利院去世的孩子是自己的。张伟红去询问法院,据她所述,法院给的回复是不管能不能证明,雷宏伟的遗弃罪是确定的。

澎湃新闻记者于2月23日陪同张伟红前往车程一个半小时左右的渭南市,她想解开心中的疑问。在站南派出所,张伟红想要知悉当年民警发现孩子,将其送往福利院的经过。派出所民警称去福利院调档案会比较清楚,包括孩子当年是哪名民警发现的,后来生活状况如何。

张伟红前往渭南站南派出所 

记者又陪同张伟红来到福利院,在飘过雪的福利院门口等工作人员。工作人员隔着门看了张伟红的证件,告诉她孩子的资料都已归档,不对私查阅,建议她去渭南市民政局协调查阅。

张伟红在渭南市儿童福利院前 

来到民政局,张伟红向几名工作人员阐述了自己找孩子的缘由,期待对方能通过资料告诉自己福利院的孩子是不是自己的,有没有遗物能辨认。工作人员回复,涉及福利院孩子的隐私信息要调档案,对私能否告知还要向上级请示。

张伟红在渭南市儿童福利院前 

从中午跑到下午,张伟红去了几个地方,都没有收获。

3月21日,澎湃新闻记者电话咨询民政局工作人员,对方表示,无法确认这一信息,目前孩子档案在办案公安人员手上。澎湃新闻记者联系阎良派出所询问此事,未获回复。

记者自2月27日起多次联系阎良区人民检察院,试图询问侦查过程,但截至发稿前,并未得到相关信息的回复。阎良区人民法院负责该案件的法官则向记者表示,这是涉未成年人案件,内容不便公开。

寻子和起诉过程中,张伟红时常体会到无助,“人家说我娃活着就活着,说死了就死。”19年来,无论是他人口中的说法还是自己对孩子的设想,最真实停在这个母亲脑海里的仍然是豪豪被抱走的那天:儿子躺在床上,身着蓝色小花护衣,才3个多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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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致

动画是画出来的。日本二维动画通常以每秒24帧拍摄,全动画每一帧都是一张原画,常见的分割是一张图停留3帧,和一张图停留2帧。也就是说,在一秒内,手绘原画的张数需要8张,12张,24张甚至更多。譬如《进击的巨人》第11话,艾伦跳下城墙变身的短短14秒,作画约400张。

动画是人画出来的。一集TV动画约20分钟,1200秒,由250个到300个镜头组成,原画数量一般在3000张到5000张。原画画稿是画师一张张手绘出来的。《奇蛋物语》片头曲有两秒钟的侧面跑步画面,作画20张。第一张,少女伸出左手手臂,迈出右腿,右脚脚后跟触地。第二张,身体向前倾,右脚全脚掌触底,重心落在右腿。到了第三张,步幅变大,右臂前向摆动,右脚脚尖即将离地,左腿膝盖弯曲,抬起腾空。女孩穿着卫衣,短裤,斜挎着背包,跑动产生了风,额前的碎发向后飘动,背着的书包悬停在背后,背带腾空。第四张,左腿脚跟落地,书包落在了后背上,背带贴合在肩膀……画面的另一侧是9只鸽子,鸽子在每一帧有不同的形态。女孩的步伐惊动了它们,第五张,一只鸽子飞离地面。第六张,鸽子翅膀下压蓄力,另一只鸽子展开翅膀……第十八张,9只鸽子四散在空中,女孩站立着仰头看向它们。

时间就这样被拉长、被凝固、被雕琢。20张原画嵌入两秒,少女流畅地跑动了起来,飞翔成为一个动词。无数张静止的插画嵌入被分割成帧的时间,插画就变成了动画。

说插画或许并不准确。插画单张独立,动画则需要连贯,角色有相同的五官,一致的造型,原画要在控制住造型的基础上画出动态,且动态要遵循运动规律,作画时需考虑重心和作用力。

把最日常、最简单不过的镜头画得自然,要花费巨大的精力。Kidy29岁,是一名自由原画师,居住在中国,与日本动画公司长期合作。入行三年多,kidy仍觉得画走路的动态很难。她引用室井康雄在《专业动画师讲座》中的话:走路是人们都熟悉的姿态,稍有不自然的地方便会有违和感。

Kidy画画时习惯先画人体结构和动作。前进时人的重心要向前倾斜,手臂摆动时,肩膀会稍微抬起,左右腿重心交替,腰部会有扭动。画完动作后,她再加上细节:给人物画上头发、穿上衣服、鞋袜、戴上配饰。随着人步伐移动,头发随之飘动,衣服产生褶皱,裙角扬起,配饰摇晃——这些都要符合运动规律,譬如衣服上的花纹,如果作画有稍微偏差,动态便会突兀地跳动一下。

为了画好走路,Kidy外出时总在观察不同的人,记下他们走路的特点。学步中的孩子步伐有卡顿感,像在跳跃。他们迈出一只脚后,往往重心落在无法维持平衡的地方,经过寻找稳定点的片刻迟疑后,会立刻抬起另一只脚,让双脚着地稳住重心。成年人步伐与性格和情绪有关,自信的人步伐很大,节奏感很强,“看他们走路仿佛能听到bgm”;烦躁的人步伐混乱,步子忽大忽小。老年人走路能看出关节不好,“走得很艰辛”,他们迈出的步子很低,很小,频率也更慢。

走路难画,手也难画。当手在做一件事情时,动作会变得异常复杂。比如打字,打字时的手“在做一种无秩序的运动,节奏很随机,手指的移动也很随机”,作画时,先画手在一个位置,每根手指抬起的时间节奏错开;再让手稍微挪到另一个位置,手指同样交错着抬起落下。如果是特写镜头,手指按键必须完全吻合角色的打字内容。

这个时候就需要扮演,做出与角色相同的动作以逼近准确。Kidy记得自己画过一个绑头发的镜头:女孩捏紧头绳上的蝴蝶结,把头发绑紧。一个不到一秒的镜头,Kidy钻研了5天。家里没有相似的头绳,她剪了一条包装礼物盒的丝带,做成蝴蝶结头绳的样子。镜头是俯拍特写镜头,她只能架起手机支架,自己蹲在手机下面一遍一遍绑头发。来回拍摄了一天,她发现绑头发时手是有角度变化的。两手捏住蝴蝶结的两端,拉紧时手并不是向外平行拽动,而是手腕转动,以手腕为支点,手向外沿着一条曲线发力。

因为这个细微的发现,她用4天画了8张原画分解绑头发的动作。除了动作准确,手的形状也要准确,角色的手比她的更纤长,要贴合角色设定作画。不到一秒的镜头,意味着几乎没有观众能够注意到这个细节。但Kidy无法对自己撒谎,“还是希望呈现出的画面经得起推敲,不想敷衍了事。”

kidy的练习图,蹲起的动作需要9张原画

这不是终点,一个原画师的付出无法确保这一秒的完美。作画阶段,原画是画出关键动作的职位,原画师是画出关键帧的人。再细分,绘制草稿构图的是第一原画,负责清稿、加细节的是第二原画。每个阶段作画完成后,都需要演出的修正指示,再由作画监督——一般是作画职位中作画水平最高的人——修改原画。原画之后还有动画。动画补充关键动作中间的动作,再由动画检查检查完成的动画是否流畅,并进行修改。

一集TV动画中3000张到5000张原画,几乎每一幅画稿,都会被多次修改。Kidy画过一个镜头:危机即将来临,角色坐在凳子上四处张望。画稿被作画监督大修:人物的肢体语言被放大,转身时几乎踉跄着从椅子上跌落。作画监督告诉她,惊恐时人是不可能稳稳坐在椅子上的。坐立不安不能只是面部表情,肢体语言也得做足。

这些只有人能做到。AI和现有的科技无法模拟出人作画的精细程度,无论是绑紧头发的手,还是更有层次的情绪表达。一位原画师说,AI画走路,就仅仅是走路,但在宫崎骏笔下,每个角色都有不同的走路姿势。“细节,细节就是全部。”是宫崎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

AI也无法画出精准的运动规律。拍摄一个视频,AI会“乖巧地”把每一帧图片变成一幅画面,却无法保证动作的连贯性。日本二维动漫用关键帧作画,使得人物运动和节奏更有表现力,这同样是AI做不到的。

但观众需要这种表现力。Kidy说,AI或许能做到完全写实,但创作是对现实的升华,就像喜悦有很多种,AI只是运行程序,它无法揣摩不同的喜悦,无法画出情感的浓度,“它画得没有灵魂。”Kidy提起《迪士尼动画:生命的幻象》(《Disney Animation:The Illusion of Life》)一书中的一句话:我们在模仿现实,但我们画的不是现实。

无法用机器代替的劳动,需要更多的人力。一秒钟,仅仅作画阶段就需要至少11个职位的动画人参与制作。1200个一秒组成一集动画,一集动画至少需要10位甚至20位原画师。保证质量工期则需要三个月。很难想象在当今仍有这样一个行业,脱离科技与自动化,用完全极致的人力堆砌出一种美学。动画电影《起风了》,一个主角穿梭在拥挤人群中的镜头,4秒钟,吉卜力团队用了1年零3个月的时间才完成。动画电影《哈尔的移动城堡》时长119分钟,总画出14.8万张画稿。

螺丝钉

用人力堆砌的美学是成功的,它造就了日本动画的繁荣;造就了宫崎骏、庵野秀明、今敏等一众大师;也造就了独特的日式热血动漫内核。但与此同时,后来的日本动画从业者也被禁锢在这个框架里,被困在另一个精密的机器中。

日本动画行业,是一座庞大、精密的机器。发展超过半个世纪后,日本动画已经实现完全意义上的商业动画制作流程:分工明确、流水线作业。无法被机器取代的动画人,是这座机器里的一颗颗螺丝钉。

一部动画是如何被制造出来的?简单来说,先有剧本,人物设定和美术设定。然后是分镜。以分镜为基础,担任原画设计的人员绘制出每个画面的设计稿,原画师再以设计稿为基础绘制出原画。原画是关键动作,动画师则负责两张原画之间的中间动作,即动画,也叫中割。绘制好动画后再涂上颜色。背景与原画和动画同时制作。将绘制好的各个场景镜头与背景组合摄影,经过剪辑、录音、合成、视频编辑,动画制作完成。

机器运作依赖流水线上螺丝钉各司其职。有些螺丝钉注定要比另一些螺丝钉更重要。作画新人入行,大致遵循着“动画——第二原画——第一原画——作画监督——总作画监督”的职业路径。作画水平最高的是作画监督,负责把控原画质量。动画,则被认为是最“螺丝钉”的职位。一位原画师说:“画动画还不如去富士康工厂。只要找对前后两张原画两根线中间的那条线就行了。”

成为一颗日本动画流水线上的“螺丝钉”,有大致两条路径。一条主流路径是留学日本,读动画专业,进入知名动画制作公司。另一条,只需要你热爱动漫,并以此为梦想。

2020年,Kidy在美国一所大学影视概念插画专业读大四。她会画画,但仅限于静态的人物和场景设计,并不会画动画。学过唯一与动画相关的课程是大三时开设的Action analysis(动作设计),授课老师是迪士尼的动画师。

Kidy对日本动画喜爱明显,喜爱源自看过的日本动画,《火影忍者》、《魔法少女小圆》,也源自个人审美偏好:美式动画人体结构常被弱化和夸张,像《飞屋环游记》里爷爷的脸是长方形,《超人总动员》一家人有极其细小的手脚。相比之下,kidy喜欢日本二维动画的风格,人体结构写实,这种精确让她感觉到生理上的快感。

kidy画的《火影忍者》鸣人

2020年10月17日晚上11点,kidy接到了一条推特私信,来自动画公司Studio Bind的制作进行(动画公司负责流程和预算的职位),问她是否有兴趣加入《无职转生:到了异世界就拿出真本事》的作画团队。凌晨5点47分,使用翻译软件,Kidy回复他,我不是动画专业,我根本不会画动画。

没关系,我们会训练你。那位制作进行告诉她。

直到入职后,kidy才知道日本动画公司无差别招人,与她一起工作的同辈,很多甚至大学还没有毕业,都不太会画动画。某家动画公司的制作进行甚至不小心招到了中学生。动画公司的制作进行总能识别出这样的年轻人:热爱动漫、梦想在这一行成名。国内动画师“越with霓虹鸡”曾分享:他从未在推特上发过任何商业动画作品,但在《咒术回战》热播期间,该动画制作公司MAPPA的制作进行在推特上询问他是否愿意参与原画工作。“越with霓虹鸡”说,“这也能被找上,可想而之工期有多紧了。”

kidy就这样入行了。入行后是为期3个月的研修。每周,制作进行会发给她原画画作,她需要学习画中间帧,补齐两张原画之间的中间动作。她从头学习动画绘制,画基本的走路,转头,跑步,对话,头发的飘动。还有画画流程上要注意的问题:笔触的粗细,高光用什么颜色,阴影用什么颜色……每周会有一个经验丰富的动画师单独给她开会,就她的问题进行讲解。

“手把手”式的教学令kidy感动,感激。她进入了梦想中的行业,每天都在距离梦想更进一步。她身处动画制作的机器内部,正接受着被验证过一次又一次的训练,训练的终点势必是成为行业内的大师,就像中村丰,井上俊之,今石洋之。行业里的前辈纯粹、纯真、狂热、专注,如同这个行业本身。哪怕只是制作部的制作进行,只要聊到动画语气就变得激昂,一个番又一个番地停不下来。他会在半夜12点跟她通电话,夸她画得真的很好,问她学得怎么样了,有什么不清楚的吗?——她确信他可以为动画献出生命。

行业里最不缺的就是“热血”。在“热血”的感召下,kidy充满干劲。她开始熟悉制作动画的流程,动画训练结束后,她学习第二原画绘制,接着是第一原画。更重要的,她开始熟悉流水线的节奏——“一种如影随形的紧张感”。一周作业结束后,新的作业立刻布置下来。Kidy不再有周末,所有醒着的时候都在画画。每天画15个小时左右,早上5点起床画画,画到晚上12点,睡一会,早上5点再起来接着画。太忙时就随便吃一点泡面,或者叫外卖,边画边吃。2021年除夕,当春晚《难忘今宵》响起时,kidy抱着数位屏在画人生中的第一个镜头。有时她会哭,不是因为累或紧张,而是恨自己“什么都不会,真的好无能”。

很难想象是什么支撑着动画人无止境地劳动,但好像每个人都这样无可厚非地做了。楠木30岁,是一名居住在日本东京的自由原画师。楠木作画总在深夜,凌晨零点,他给作画的左手缠上绷带——长期画画,手腕处总是酸胀疼痛,必要时,他在肩颈、腰椎处贴上膏药——全年无休地作画,颈椎病、腰椎病和手腕腱鞘炎是画师常见的职业病。摆上ipad,打开电视剧,他会时不时瞟一眼,听着声音画画。上午11点半,连续作画11个小时,他洗漱,睡觉。下午五点醒来继续工作。凌晨3点04,楠木卡着点交上画稿,一天在此刻才能结束。

据日本动画师演出协会《动画制作者实态调查报告书2019》,平均每位动画从业者的每月工作时长约为231小时,这个数字比法定原则上限的205小时还要多出26小时。熬夜加班是常态,从业者多在22点至24点下班,凌晨1点至3点下班的人比17点至19点下班的人还要多。每月休息日方面,平均每个动画制作者的每月休息日仅为5.4天。

楠木和kidy都是自由原画师,他们的工作机会往往来自自由合同,即无底薪、无医保,没有收入保障。根据日本动画师演出协会发布的《动画制作者实态调查报告书2019》,业界有超过一半人都是像楠木和kidy这样无所属的自由人。

画师们为创作精雕细琢,动画制作公司看中的只是数字。画师工资多为计件制,动画按张数计件,原画按镜头(cut,卡)计件,画多少,挣多少。研修期结束后,kidy以自由原画师的身份参与工作。新人原画师画一个镜头只有109元人民币,最少的一个月她画了5个镜头,收入500块。多数情况,每月收入约1000元到2000元。2019年楠木在东京一家动画制作公司入职时,每月收入约10万日元,不到5000元人民币,远低于东京本科毕业生21.02万日元的平均起薪。

正常情况下,激增的需求会刺激人才的竞争,推高现有员工的工资,并且吸引新员工的加入。而现实中,较低的工资水平让缺人陷入了死循环。日本动画创作者劳工组织协会(Japan Animation producers Association)收集的数据显示,2019年,动画师的年平均收入约为8万元人民币,且数据并不包括收入更低的自由职业者。新人动画师·ゆゆ在推特上贴出了自己(2023年)刚步入工作时头三个月的工资表,收入分别为:19844日元、35640日元、1452日元,三个月总收入约2748元人民币。

顶级画师,例如作画监督,会拿到更高的收入。数据显示,2019年顶级画师的年收入中值约25万元人民币。而同年,美国动画师的平均年薪超过50万元,资深动画师的年薪则达到七位数。

剥削链条

机器会有卡顿的时候。某种程度上,日本动画行业又像一所老旧的“小作坊式”生产间。楠木习惯纸上作业,用铅笔在纸上一张张绘画。他与动画公司的制作进行对接,制作进行会上门对画稿进行回收和发放。交接画稿,通过悬挂在楠木家门把手的盒子。画完一卡后,楠木把画稿装进纸袋,再放进门外的盒子里。交卡的时间不固定,集中在晚上10点后的后半夜。

动画公司的制作进行会来楠木家门口取走画稿。曾在著名动画制作公司TRIGGER担任制作的李山,就做过这样回收、发送画稿的事。他与画师们通过信息联系,交接画稿都挂在门把手上,“不通电话甚至不知道画师是男是女。”

制作进行常需要开着动画制作公司的车回收、发送画稿。绘画by空蝉

制作进行,奔波在流水线上守着各个螺丝钉,保证机器顺利运转。“动画是人画的,是人就会出现问题。”李山说。如果有人生病,进度就会被拖慢。李山曾经驱车去买药送到原画师家里。健康状况下,若原画质量不高,人物偏离人物设计或画风不对,作画监督就要大修甚至重画。李山就曾经堵在作画监督家门口,每两个小时敲一次门催画稿。上映前三天,制作团队全体人员睡公司加班,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最紧张的一次,团队通宵到凌晨四点才做完,制作人拿着做好的硬盘立刻出发,坐新干线到大阪,一路打车把硬盘送到电视台,才把窟窿补上。

进度紧张的本质,是因为动画是劳动密集型行业。时间压缩得越短,公司才能有盈利。工期紧张时,主创们要立即开作画会议,把重要的卡,往往是打斗卡和感情卡选出来,发给靠谱的原画师、动画师。实在无法独立制作时,还剩最后一种方法:委托给其他公司。

你能看到的几乎所有动画,都有不同程度的外包。例如《电锯人》第五季的片尾动画,由中国动画人周浩嵩担任演出,广州大火鸟动画公司进行主要制作。而流水线上一个零件的松动,都会影响整个机器的运转。2022年12月,受中国疫情的影响,无锡多家外包公司员工高烧,导致《异世界舅舅》的最终话延期播出,也影响了《电锯人》第一季的工期。

“要想完成作品,最终都得发到中国,发到韩国、朝鲜、泰国,菲律宾。没有无锡,业界做不完东西的。”李山说。2016年,李山与合伙人在日本创立外包公司,主要承接来自总包制作公司的业务。日本的外包公司又会将大多数、甚至全部的工作都交给中国公司。

在中国,热爱动画的年轻人们汇聚在无锡。从23岁到26岁,林拓在无锡画了4年外包原画。画过的动画太多了,多数是连名字都没有听过的烂片,有的动画画完后石沉大海,在网络上都搜索不到。在无锡的动画公司太多了,路过一个居民楼,可能某一扇窗户里就是一家动画制作公司。来无锡追梦的年轻人也太多了,林拓记得在公司,每年都有自各地的年轻人拖着行李箱,因为热爱日本动漫而来,待不够一个季度又很快离开。

“我们在无锡画的,是你都不知道在哪播的深夜动画。但就是这些大量的烂片养活了很多人,给底层一口饭吃。”林拓说。

为了这口饭,无锡的画师们要面对的是更恶劣的工作环境。外包委托,常由一个电话开始。电话里,日本委托公司会注明播出时间,镜头数目,外包内容,发送方式,交稿时间。李山接到电话后,再打给国内。外包委托的电话总是在后半夜响起,一直到早上7点。日本委托公司会派人先把纸上作业素材送来李山的公司,李山扫描画稿,再把电子数据发送到中国无锡外包公司。外包公司再把画稿打印出来,进行纸上作业。

有时凌晨发送数据后,无锡外包公司被要求第二天早晨8点就要交回作业。最短的一次,留给外包公司的时间只有深夜的6个小时。为了应对这种夜间作画需求,与李山长期合作的无锡某动画公司约200名员工,分白班和晚班两班倒。

价格也在层层外包链条中被一次次压低。对外包来说,最能获利的地方是动画。动画按张数计费,李山收费一张350日元到400日元。再发到无锡外包公司,李山给的价格是230日元到270日元(11到13元人民币)。

当无锡的动画师拿到画稿时,动画的单价降到了5元一张。在无锡一家30人的小公司,林拓开始作画时,公司给他每卡120块人民币的单价。老板告诉林拓,日本发过来是150块钱一卡,他只从中抽30块钱。林拓认定这是老板的“仁慈”,“有的黑心老板,150块钱,他赚90。明明是你画的,但是你只能赚60块。”

根据薄山馆株式会社在2020年8月发表的数据,2019年全部日本动画作品,在动画表记统计平台上共确认出的原画师有5247名,其中855人为外国籍,其中还有相当数量的像kidy一样的自由工作者,他们不隶属于任何公司,靠和制作人打交道接单子为生。

光荣

很难用“剥削”、“压迫”、“PUA”、“劳资对立”等词语定义动画人的苦劳。较低的工资水平和恶劣的工作环境是残酷事实,但因过劳住院,在日本甚至可能是一种荣誉。动画人对此有一种反常的自豪感。

制作进行梅原翔太在制作《奇蛋物语》期间,曾被救护车抬走两次,打了5个小时点滴后又回到制作现场继续工作。梅原说,“有比自己生命更重要的东西真是幸福啊。”

有梦想是一种幸福,极端的拼搏是一种美德。2023年,在无锡合作过的日本公司邀请林拓来日本工作,他成为一名在日的原画师。

为什么是我?他问日本的同事。

因为你很“变态”。同事告诉他。

他明白“变态”的内涵。外包第一要义是速度,无锡动画业界“只认产量”,多数人都以“刷卡”为目标。二原一卡80块,有人一个月能画100多卡,赶上林拓三个月的量。“刷卡”牺牲的是质量,“复制粘贴,这边遮一下,那边挡一下,难画的就想办法避开。反正返回日本有日本人背锅。”

林拓是另类。他花费更多时间和精力画更少的画。动画并无太多“高级”技巧,难的是踏实做好细节,做好“跟随”——主体的运动会影响到附属的物体,例如人走路,佩戴的耳环会跟着摇晃;做好重心与作用力;做好运动曲线。有的画师选择不做,林拓是选择做的人。“刷卡”的人一个月能赚一万,他每个月只能挣6千。“变态”的意思是:竟然有人这么死磕画画。他用死磕换来了在日本工作的机会。“在国内我属于呆子,傻子。但在日本,他们欣赏我。”

他更努力地画。导演一周基本有三天时间睡公司,他也睡,睡在自己工位的桌子下面。最久的一次一个星期连着睡了三天。周六周日他也不会休息,因为“比起用五天时间画60分,我更愿意用7天时间画70分。”林拓身高超过1米8,日本的睡袋偏小,他买了两个,身下垫一个,身上再盖一个。

林拓讲起另一位同事的故事,腿有病却总不去医院治疗,拖着病腿天天睡在公司加班,公司的人甚至害怕他会死在公司。“他就能拼到那种程度。这种拼搏其实挺热血的。如果一个人拼尽全力去追求什么事,这种拼搏其实是一种美德。”

混杂着痛和苦的幸福,某种程度上比轻易得到的幸福更强烈。在bind studio研修期结束后,kidy陷入低谷。研修期前辈们对她的教导和关切,只是紧张工期下的人才速成班。如果真的有一丝器重,也很快消散。她像是被粗糙打磨的一个零件,勉强合格后被迅速抛入流水线。她意识到真相:我首先不算是正式员工,他们没有太多必要培养我,然后他们又着急用人,随便抓我就上去直接画了。

流水线上的零件高速运转,不再有别的可能。研修后的一年,前辈们不再教她怎么画,怎么改,反而只强调速度,他们的建议变成了“不用画那么细致,反正后面也有人改。”kidy重复着同样的工作,画得越来越快,也画得越来越粗糙。

“这个月画得太少了。”制作进行总这样说。

Kidy并不软弱:可我是新人,好多地方都不会画。感觉公司也并没有教我很多。

对不起。这确实是我们做得不够好。但是你画这么少的话,果然还是会对公司经营造成困难呢。

“很有礼貌地对你进行PUA。”kidy总结。因为长时间作画,她得了腱鞘炎,手肿得完全没法动。她第一次短暂暂停,发现自己“被当作螺丝钉一样使用”。付出了全部时间,得到很少的钱,每月需要家里资助3000元才能过活。相比之下,毕业后在美国从事动画师的同学,周薪1700美金,一个月收入6800美金。有几个瞬间,她觉得自己再也不想画动画了。

腱鞘炎期间,kidy的个人练习

失望和希望总在较量。有的前辈“像光一样”。研修时,著名动画师今村亮曾经两次给kidy点评画作。今村亮是《魔法少女小圆》的原画——这是kidy最喜欢的作品之一,读大学时,她看他的画,被他画画的准确和动感惊叹,心里想“如果这个人是我的老师就好了”。高高在上的偶像能够指导自己,是她从前不敢想象的事。第一次,他夸赞她:手画得很好,但要注意人在跑步时候头有前后动。第二次,kidy画了水流的动画,他建议:与其两张动画在变幻,再加一张三张一起动效果会更好。

工作后,今村亮时不时给kidy发动画参考资料,教她绘制动画的技巧。他知道她内向,反复强调有困惑一定要告诉他。看到她的作画,他会发消息告诉她哪些地方画得好,请继续努力。2022年,kidy与今村亮合作参与了动画《别当欧尼酱》。作为作画监督,今村亮帮新人争取薪资权益,kidy从计件制薪资变为在固定薪资基础上计件。今年,他继续邀请kidy和他一起工作,说在工作中会继续教她画画。

希望勉强占了上风。提起今村亮,kidy犹疑的声音变得明亮跳动。他的建议,是知道后“技艺可以上一个档次”的建议。今村亮40岁,几乎每天都睡在公司,每天都在保持画画。前辈都如此努力,是否做动画就本该如此?生命中只剩画画这一件事,是否就是画好动画的代价?kidy没有答案。

另一方面,如果确定存在一个剥削劳动者的资方,ta又是谁呢?答案并不是动画制作公司。近年来,巨额财富涌入动漫市场。根据日本动画协会发布的《动画产业报告 2023》:2022年,日本动画产业在全球范围内持续增长,以终端用户消费金额计算的产业规模同比增长 6.76% 至 2 兆 9277 亿日元。网飞公司(Netflix)表示,2020年在其流媒体服务上,观看动漫的家庭数量比前一年增加了一半。

这些钱并没有流入动画制作公司,而是归负责策划动画的制作委员会所有。播放动画本身并不赚钱,利润主要来自销售周边商品、出售版权等。动画制作委员会,是由广告公司、唱片公司、电视台、玩具公司、漫画出版商等企业组成的临时联盟,为每个项目提供资金。他们通常会向动画工作室支付固定的费用,并为自己保留版税。他们分担解决了制作动画以外的全部问题,把动画公司的任务变得简单而且清晰——拍好动画。动画上映后是亏本或是赚钱,基本上就和制作组无关了。

李山说,有时候动画制作公司做的越多,亏损的越多,“它就不是一个赚钱的行业。”动画制作公司没有与制作委员会协商更高的利润,只能通过缩短工期和外包降低成本。以动画为梦想,以拼搏为荣光的年轻人们,动画制作公司靠他们侥幸获得利润。

热血

什么是热血?汉语词义为:为正义事业而献身的热情。

起初,我把这种热血理解为一种价值观,常存在于动画作品中,关键词是正义和献身。我是从2020年开始看动漫的,那年我25岁。我看《鬼灭之刃》,在每个鬼被杀死的时候哭泣。世界不是正义与邪恶的二元对立,主角的纯良只是因为没有落入命运的暗面。所以炭治郎温柔地,用水流般的刀刃告解了鬼的痛苦。我在炼狱杏寿郎战死的时候哭泣,他践行着自己的信条死去:天赋异禀、优于他人者,必须为了世界,为了他人行使这份力量,绝不能用受赐于天的能力伤害他人,牟取私利。

我看《进击的巨人》,在艾伦双脚第一次踏进海水的时候哭泣。童年时,我在村小上学,冬季教室里煤炉簌簌掉下炭灰,在这种寂静中我第一次接触到诗:“小时候,我常伏在窗口痴想——山那边是什么呢? 妈妈给我说过:海。山那边是海吗?”同样的想望激荡着我的心。我离开农村,接受更好的教育,终于站在太平洋海水里的那一刻,却觉得大世界也不过如此。《巨人》当然不只是升级打怪的热血故事。追求自由、以卵击石的动人之处不是自由本身,而是对自由的追寻,是人之所以为人的渴望。

我看《JOJO石之海》,为FF哭泣。一个浮游生物,宇宙里最渺小的尘埃,可以拥有思考、智慧、自我意志吗?服从白蛇的命令不是活着,活着是制造记忆。再渺小不过的浮游生物,因友谊找到自我。FF最畏惧的不是肉体的毁灭,而是失去自我,失去记忆。她切实地存在过。

徐伦被困在监狱里,我也被钉在北京的出租屋里。2022年冬天,无数个夜里,我感受着饥饿,祈祷自己能拥有徐伦的能力:我的手指处会长出丝线,它将从封控的铁皮外逃离,它将带着我的感官触摸到真正的风和空气。我在祈祷中习得坚韧,像徐伦一样,勒紧意志。

这是动漫给我的热血时刻。我的童年没有动漫,二次元没有塑造我的价值观,但二次元重塑了我的价值观。二次元里有一个更好的世界。我期待着得到一个类似的故事,被某部作品影响而被深刻改变的情节,一个理想世界与现实世界交织的故事,可以为动画献出生命的、关于梦想和热血的故事。

我的期待全部落空。受访的动画人很难说出某部动漫影响自己进入行业,他们甚至无法举例印象深刻、打动自己的动画情节。入行之后,kidy不敢像从前一样追番,她形容“就像某种ptsd”,她看动漫,不再享受故事、画面、音乐,只能看到一帧一帧画幅中背后原画师的笔触和画功——优于她的人太多了,她为此焦虑,甚至恐惧。

画画时的痛苦也远大于快乐。没办法按时交付的焦虑,画不出时的沮丧和自弃,身体的劳累,极低的薪资……说起“真的不想再画动画”的时刻,他们滔滔不绝。画完后也会有快乐,但只是短暂到可以被忽略的一瞬。接到新卡,痛苦和煎熬再度重回。至于意义感和成就感,除了看到片尾制作人员名单上出现自己的名字,画了自己从小喜欢的动画,也不会有别的答案。

第一次看到自己的名字出现在片尾制作人员名单时,楠木激动地截图发朋友圈,“恨不得所有人都知道”。随着参与的作品越来越多,《魔卡少女樱:CLEAR CARD篇》、《机动战士高达SEED》、名侦探柯南剧场版《黑铁的鱼影》,《葬送的芙莉莲》……他自己都不再看片尾了。除此之外,还会有各种各样的糟心事冲淡仅存的意义:参与制作《魔卡少女小樱》的时候,电视台放送版写不下所有人的名字,楠木的名字没有出现在片尾。这本该是他的“圆梦”时刻——《百变小樱》是他从小最喜欢的动画。“没有什么热血或者燃的感觉,就是一份普通工作。”楠木直白地告诉我。

林拓说他已经很难再被动漫打动,看得太多了,一些刻意煽动的情节甚至让他觉得恶心。他画过一些大ip,譬如《海贼王》。这不算什么,海贼王1000多集,即使在无锡,画过的人也太多了。他喜欢的动画有《特别的她》,《来自深渊》,《朝花夕誓》,他笼统地概括出了故事,却说不出具体的原因。我的追问似乎令他烦躁,当我讲述动画对我的人生影响时,他勉强耐心地回复我:你说的这些东西并不是依附于动画上的。换一个媒介,拍成真人电影或者小说,你依然会被打动,但这跟动画没关系。

正义

林拓曾经告诉我,画画是一门语言,你看一个人的画,就能看出他在作品上付出了多少心血,就能看到作画者的性格和情感。他把与我的交谈称之为“翻译”:他需要把画画的语言翻译成我能理解的日常语言。这种翻译注定失败,他有时懊恼“说不太清楚”,有时又非常自大“说出来就没劲了”。

林拓从小喜欢看动漫,蜡笔小新、机器猫、足球小将、龙珠……小学期间看的VCD光盘塞满了两大箱。看得最多的动画是《精灵宝可梦》。动画片不是看一遍就行的,他会反反复复看。他记得《宝可梦》宝石大陆系列有一个镜头是小智和木守宫吃西瓜,小智把西瓜籽吐在木守宫的后脑勺上。这个镜头让他咯咯笑,他用影碟机反复倒带看这一段,看了一整晚。他因此有了想去的世界:口袋妖怪的世界。唯一困扰他的问题是,“小智他们吃什么肉呢?”后来他想明白了,那个世界好像分为口袋妖怪和被用作肉食的动物——动画片里有小智钓鱼的镜头,吊起来的鱼是普通的鱼。更何况有那么多奇奇怪怪的果子,可能有的果子是肉果子,切开就是肉。他有太多类似这样的疑问,去问爸妈,爸爸会说,“你哪来这么多为什么!”——这是他最常骂他的一句话。

妈妈不让他看动画片,但画画可以。他利用这种允许,坐在电视机前拿着本子和笔看动画,听到脚步声,立刻暂停,开始装模作样画两笔。轮到爸爸育儿时则更快乐,爸爸喜欢打麻将,安抚孩子的方式是买一碟新的动画片。爸爸在棋牌室里呆一整天,林拓就在棋牌室老板的卧室里看一整天动画片。

他成绩不好,“上小学六年级时才能看懂小学三年级的英语课文”。学生时代的生活可以被概括为,“在学校被老师骂,在家里被父母骂”。唯一引以为傲的是画画。小学他画口袋妖怪,被同学们赞扬。五年级时父母曾经送他去学过画画,毕竟孩子总要有个特长方便向其他家长炫耀。素描,画石膏像,画阴影,他没兴趣,上了一年就停了,但他学着把明暗关系融合进画动漫角色里。

他在心里计算着比他画得好的人:小学班上有三个同学比他画得好;到了高中,只有一个学弟画的比他好。他意识到,更有天赋的人总是轻易地放弃自己的天赋,而他要做的只是坚持画下去。

他告诉我,高考结束的那一刻,是他人生中第一次感觉到自由。他考上了南方某大学的动画系。暑期他在一家牛排店端盘子,挣了2600块钱——买了一块手绘板,580元,扫描仪,800元。他告诉自己,再也不要学不想学的,再也不要做不想做的。

但大学的第一节课,他发现教材是上世纪90年代的教材,老师上课打开flash,这是全选工具,这是移动工具,这是钢笔工具……一节课就这样过去了。大一上学期,他问老师,这个课能不能算我挂科?老师问,你不要毕业证了?!他想过退学,又怕父母会发疯,只能在学校继续呆着。此后的四年,每个学期他只上开学的第一节课——万一老师会教点有用的呢?选修则一分不修,英语4年都是零分。

“大学的每天早晨,我都是被自己吓醒的。我每天都会告诉自己,我是一个没有学位的人,我只有高中文凭,我必须要靠自己的手艺和实力吃饭。四年来,我从不懈怠练习画技。我看不到外面的世界什么样。没有标准。没有参照。周围的同学很多不画画,我甚至找不到人跟我谈画。我不知道自己画到什么程度了,只能闷头往前冲。

高中时身体很苦,像蹲监狱,但心是轻松的,每天上课下课表演学习。高中时我从来没有和我想追求的东西相遇过,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感觉。当我真正从事想追求的东西后,痛苦的程度是不同的。每张画我都是奔100分去的,每时每刻我都想着怎么才能画得更好,这种心理的压力是最可怕的。除了完成作品的那一刻有快感,其余时间全是痛苦。

我无时无刻不想着赶快出去工作,去外面的世界。6月6日出学校,3天时间搬家整理东西,6月10日我就开始工作了。对了,我总说“出学校”,因为我不能用毕业这个词。”

无锡动画业界的评价标准是单一的“快”,他从未得到认可。整个动画市场,做日本动画对画师要求最高,钱却最少。他有朋友做“下沉市场”,做短视频动画和地铁车厢放的宣传动画,已经开了自己的公司。每天晚上,他在床头放一本《道德经》,读着晦涩的文字才能入睡。

来到日本后,他问,“我最大的优势是什么?”同事回答,“你最大的优势是年轻。”这样的答案反而令他心安。童年时暗自较量的画技排名表已经消逝。他从来都不是有天赋的人,好在更有天赋的人总在浪费着自己的天赋,他能做的只是坚持画下去。

看到电影《三个火枪手》击剑的打斗戏,林拓暂停电影练习

我们在北京时间凌晨2点结束了这场通话,东京已是凌晨3点。顺着滋滋啦啦的电流声,我想象着林拓居住的那个只有18平米的小房间。他很高大,凸显得房间更加逼仄。厨房和卫生间都只有一人站立的位置,好在卧室大些,他可以伸展地躺着,比蜷缩在办公桌下的睡袋舒服些。他告诉我,东京的夜很静,窗外电线杆拉出的电线割破暗夜。他走了多远的路才来到东京这个梦想之地?一定比我们此刻2500公里的距离更遥远。北京春夜仍有凉意,和林拓聊天过程中我禁不住打着冷颤,心跳得越来越快,被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震慑。

我想用一些词语给他反馈,憋出的话却是“你应该把这个故事画下来。”林拓语气很平淡:我身边太多同学和朋友都执着创作,没有例外常说的一句话是“我想做自己的东西”。他们把动画当成容器,表达一些其他的东西。“但我喜欢的可能就是动画本身,我爱的就是这个容器。”

我想起很多画面。想起宫崎骏画画时嘴里叼着烟,不停念叨着“好麻烦”,“麻烦死了”,“再也不做这玩意儿了”,“做完这个马上辞职”。但当记者问“既然这么麻烦,为什么还要坚持?”,宫崎骏回答,“因为重要的事情都很麻烦”。我想起宫崎骏眼中的庵野秀明,“谁知道那家伙工作多少个小时啊,早上来了发现桌子下面有光脚伸出来,脏兮兮的,到处都是皴裂,坑坑洼洼的。”想起樋口真嗣说庵野秀明,“算是个导演室的房间,他那之后就没回过家,渐渐连下脚的地方也没有了。他不吃鱼和肉,所以很长时间不洗澡也不会臭。但连他身上都有味道了,因为他吃素所以有点像鸟窝的味道。”……

强烈的意气和努力的精神,是动画人的另一种正义。它同时存在于有姓名的宫崎骏、庵野秀明和没有姓名的林拓身上。热血一词老式、拘谨,但当一个人能真正地为了某事孤注一掷,你仍会被触动内心,产生的情感也只有崇敬。

幻灭的、相信的

李山是离开行业的人。2007年,大学毕业后,他来到日本专门学校读动画制作专业。他带着对动画的爱进入行业,“这一行所有人都一样,当时都有个所谓的梦想。我就喜欢这个东西,就想从事这个行业。”他又带着对行业的恨意离开行业,“屁的梦想,屁的希望。”动画带给人的梦想和希望很好,但行业“利用了这种希望”,“(动画制作公司)口口声声说这些东西,但其实都把它当狗屁。”

李山提起业界带着冷酷和轻蔑,“制作公司说好听点是楼盘的实际开发,说难听点是包工头。没有资金,没有版权,靠的就是技术,跟搬砖的一样。”至于作画,“他们把自己定位为匠人,觉得自己在搞艺术,根本也不是,就是技术。”

他记得毕业季动画公司来学校招人,人力告诉他,你来我们这里的前三年,工资是不够养活自己的,你最好考虑清楚要不要来。要不然你就打另外一份工,要不然就靠家人支持1到3年。李山讲述时带着愤怒,他突然问我,“你有没有见过任何业界的任何一家公司是这么介绍自己的?”

入职TRIGGER后,领导建议他租在骑自行车10分钟能到的地方。因为加班太晚,没有电车可以回去。他听从了建议,租的房子从此只用来洗澡和偶尔睡觉。决心离开行业的瞬间,是2013年《环太平洋》上映的时候,TRIGGER的同事们都是机甲迷,讨论得热火朝天。他看了IMAX版本,推荐画背景的同事也去看。多少钱,同事问他,得知答案后同事告诉他,太贵了,算了吧。那张票的价格是100元。在那刻他脑子里冒出一个念头,算了吧,我不想要这种生活了。

李山告诉我,动画行业的塔不是金字塔,而是东京晴空塔。它高度特别高,但基座特别窄,它留不下人。留下的人都想到塔尖上去,但塔尖太窄了,你很难爬得上去。“手冢治虫,庵野秀明,今石洋之,是这些人在塔尖上。太高太耀眼了,它吸引着人们像飞蛾扑火一样,朝着火焰最光明的地方扑过去。”

他没有继续做扑火的飞蛾。他创业,结婚,生子。同期的同事现在有的做到了导演,有的在做制片,他们孑然一身,没有家庭,过着同从前一样拮据的日子。李山提起他们语气变得柔软,但并无羡慕,“已经是不同的路了,只能说是不同的选择。”他淡淡地说。

李山说得没有错,动画行业是东京晴空塔。纪录片《再见了所有的福音战士!庵野秀明的1214日》中,与天才的、“夕死可也”燃烧自己的庵野秀明一起工作,分镜导演樋口真嗣说,“在反复的试错和否定里,被否定的东西横尸遍野啊。最后正确的东西是尸体堆出来的,所以必须先用碎片去填满深坑。”

“横尸遍野”,说的不只是创作。动画从业者大多都抱着“夕死可也”的心情进入行业,但能够实现梦想的是一小撮人。原画师们都有自己渴望成为的大师,kidy喜欢今村亮,楠木喜欢中村丰,林拓挂在嘴边的是鹤卷和哉。“那成为不了大师怎么办呢?”kidy说,她只想成为“画得很好很好的人”。“不怎么办,就正常地画下去。”林拓反问我,为什么会有这种念头呢,奔着这种功利的想法做事,很难做的好。“况且不到最后关头,你怎么知道成为不了呢?”

林拓的手机里几乎都是自己的视频。拿起杯子喝水,走路,抬手……他观察其中的细节,分解每一个微小的动作。走路,不是先静止不动,再直接到迈出右脚,而是整体重心先左移,全部集中到左脚,才抬起右脚迈出去。平举起手用力向下挥是一个简单的动作,仔细看,挥手之前手会上抬一点——一个蓄力的预备动作,向下挥时,手并不是笔直的,而是有一定弯曲,夸张的话则会类似鞭子状。

林拓的练习图

Kidy信任动画,包容动画。她有时也不喜欢自己笔下的角色,《无职转生》里的鲁迪乌斯“是一个很猥琐”的角色,她厌恶故事的内容,但还是会认真完成工作。她有一些不“专业”的地方,有时看到女性角色身体暴露,她会画上衣服,掩盖“她”的身体。

画师们的身上,或多或少地有二次元世界的影子。在和kidy渐渐熟悉起来后,有一天kidy问我,我可以问问你与动画无关的问题吗?她询问我的意见:附近的中学,孩子们每天在校门口排着长队被搜身,检查书包和口袋是否有手机之类的违禁物品。她内心愤怒,语气却仍然和善,“请问你有什么建议吗?我能做什么吗?”她向教育局反映了情况,并在微博上发声。kidy是一个很好的人,我想,其他人或许不会在意与自己无关的青少年的尊严。

意识到动画是人画出来的这件事后,我不再像从前一样边吃饭边看动画。我开始看kidy和林拓推荐的《葬送的芙莉莲》,这部动画楠木作为原画师也参与了作画。是一个没有任何对白和故事情节的画面,一段石子路,路旁是花丛和树木,阳光从树叶筛下星星点点的光斑。一阵风吹来,人物的衣角和发梢在飘动,落在她脸上和身上的光点在移动。一刹那很快过去,我的眼睛容纳不了这刹那更多的细节。急切地倒回去,我看到草叶在风的重量下微微弯曲,花朵轻微颤抖,步伐的颠簸带来另一种不同于风的摇晃。我在那一刻看到了风的瞬息。想到这些是画师们一笔一画画出来的,是楠木伏在他那张拥挤的小桌上在某个深夜画出来的,我突然涌出眼泪。

“为了人眼都抓不住的霎时,画得这样细致、极致,值得吗?”

林拓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他说,“每一张都画好,这一段就好了。”

*文中受访者均为化名

参考资料:

《Anime Is Booming. So Why Are Animators Living in Poverty?》Ben Dooley,Hikari Hida

《日本原画分析与动态设计概论》邱家和

作者———张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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辑——王天挺   顾问—王天挺

视觉—pandanap   运营——川丰     

版式——日月   创意—Vicson

出品人/监制——曾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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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伸阅读

在城中村捡门牌,捡出一部心酸打工史

文 | 姜婉茹

编辑 | 陶若谷


挂钟、凶杀案和公仔

居民搬迁,也许是搬不走,也许是来不及,会留下大量的物品。

一本护照,记载着老人一生唯一一次出国。初中女孩的日记本,定格了她对另一个女孩的爱慕。一本报案记录,记下了失主们的怀疑对象。城中村过年前,盗贼像潮汐一样按节律出现,一年到头没混好的人,这时总得搞点钱回家。村民有自己的治安大队,摸索小偷的规律,做好埋伏。

有一次,陈洲被一个四川汉子拉住,没头没尾就说:“是我报的案,是我带警察抓了那个小子”!他慢慢才听懂,汉子从1993年就住在杨箕村,撞见一起凶杀案,他报了警,自己也被关了一夜。“我是英雄!”他不时举起拳头,脸涨得通红,青筋都看得见。陈洲想脱身,又怕他动怒,此时一位胖胖的妇女走过来,朝他努了努嘴:“老杨,我要搬家,房子给我找好了没?”老杨马上变了个人,尾随女人屁颠屁颠走了。

过去16年里,张晓静和陈洲不断探访广州城即将消失的城中村,把门牌和带有生活痕迹的物品,从残垣断壁里抢救出来。他们捡到过包租公的账本、农村自建房的图纸、房产契约、求职文件、民国的印花税、60年代的身份证件、油票布票、练功的石锁、遗落的神像……有个商贩丢下了整个仓库,据张晓静说,里面都是全新的青花瓷器,甚至还有骨灰盒。

许多物件都承载着一个人、一个家庭、一个群体的生活线索。一份劳动工分卡,显示从1977年2月1日那天开始,一个叫美凌的小女孩可以上工分了。一本洗头房的工作手册,规定了作息时间,细致到几点几分要做什么,揭示了工人们的严苛生存法则。

在一间间空屋里穿行,陈洲看见没写完的作业本摊在桌子上,上面摆着音乐小熊,还能发出声音。在隐秘的角落,留下了人们的离情别绪。一位外来租户把诀别的话写在门框上:“主人已乘火车去, 林和村一百年不动摇”。照相馆的墙上挂着一幅当年的流行画——一只卡通狗趴在地下,衣服上打补丁的小男孩低头看它,旁白写:“狗狗,你是不是想家了?”

当年的流行画旁白:狗狗,你是不是想家了?

混乱和匆忙里,小孩的感受往往最后才被考虑。在陈洲拍下的场景里,雨中一位母亲正分拣玩具,准备搬迁,小男孩给她撑着伞,嘴里说想要这个想要那个,被母亲呵斥了。男孩怀里抱着两个公仔,一边抹眼泪,一边继续撑伞。

外来务工者们要办很多证件,都要拍照,照相馆成了“寻宝”的好地方。照相馆搬走了,照片散落一地,照片的主人没来把它们取走。看到脚下陌生打工者的照片,陈洲会想起在外务工的弟弟和哥哥,他家在安徽大别山,读书一直靠勤工俭学。过去16年里,他持续收藏被遗弃的照片,希望把一个个人,从“被遗弃和被践踏”的状态,转化为“被尊重”的状态。

2007年,陈洲和妻子张晓静从法国留学回国,张晓静去了广州美术学院当老师,陈洲则做了独立艺术家,有不少时间闲逛。起初是在买菜的路上看到被丢弃的坛坛罐罐,觉得有文化价值,南方天热,居民用它们存米存酒。他们想把这些“街头冰箱”捡走,但又没地方放,过两天再去看,全被小孩当了靶子,拿石头砸了。

今年1月,张晓静和陈洲拿出一些收藏做了“捡来的博物馆”。一幅17米的画卷由40多张奖状黏合而成,里面大多是广州「林和村」一名叫徐小惠的女孩,从幼儿园到初一得到的奖励,搬迁时没能被带走,贴满一整面墙。

两人把奖状揭下来保存。之前媒体报道后,徐小惠的爸爸曾联系过陈洲,说一家人已经回到湛江乡下。后来陈洲的手机换过,失去了联系方式,“小惠大概二十八岁了,很想再问问,他们现在过得怎么样呢?”

展览吸引了不少附近居民。一位阿叔一直在看挂钟,很是激动,掏出自己随身带的工作证来。原来他之前是广州电子表厂的工人,从23岁干到退休。他迷恋钟,在家里就挂了5个,老婆嫌烦,他送了一个到“博物馆”里。

一位家庭主妇送来了唱片和VCD,那是她公公的珍藏。老人已经去世20年,只能从旧物和媳妇零散的回忆中得知,他出生在香港,是大学生,喜爱音乐,晚年常拎着录音机去老年大学唱歌、跳舞。她的老公也已离世,是个爱读书的人,考了整整一盒子的证书。她想着要不要把证书也送来,“这些东西有用吗?”

送东西参展的居民

展品。图源网络

高价回收门牌

在广州海珠区,林立的高楼中间有一片粉色平房,这里是怡乐社区,租金比周围低廉些。里面有三条小巷,往社区深处走,视线多半会被一栋蓝绿色的平房吸引——外墙上贴着2100多块“马赛克”,都是废弃的旧门牌。陈洲和张晓静的“博物馆”就在这里。

萍姨之前工作的饭店,就在“博物馆”边上。一推开门,“全是熟悉的老古董”。一台缝纫机打开了她的记忆,小时候大人都去做工了,她自己用缝纫机做鞋垫子,针直接穿过了手。萍姨是河南人,1996年她带上一套衣服和一张儿子的照片,南下广州打工,给人做保姆,在雇主家里几乎每天都不出门,“住了十多年,不知道有怡乐路”。直到2007年,家人才从老家来跟她团聚,儿子做厨师,丈夫做保安。

在许多外来打工者口中,城中村就是他们的第二故乡。潜龙里、择邻里、占决里、聚星里、居仁里这些地名,背后是一个个具体的家庭地址,也是即将消失的集体记忆。这里居住条件不佳,但低廉的房租、便利的生活,常让城中村成为外来打工者在异乡的第一个落脚点。

嘈杂混乱之中,也可以找到“家”的模样,一间外地人开的大排档里,大人招呼着客人,孩子就大的照顾小的,六七岁的哥哥抱着一两岁的妹妹,在昏黄的灯下写作业。

箕村帮忙搬家的孩子

琶洲祠堂前面的摇摇车

这里还容纳了一些奇怪的人和梦想。一位叫梁伯的老人,他的书法作品从地砖贴到屋顶,密密麻麻覆盖了整栋老宅。字里看不出传统章法,名句也可以改掉,只凭着一个农村老人的理解恣意挥洒,他写“夕阳无限好,何必惧黄昏”。

2010年林和村拆迁前,一个记者朋友提醒陈洲和张晓静去看看。记者朋友大学毕业后到广州,像很多外来打工者一样,从火车东站下车,落脚在对面的林和村。

许多档口已经开始搬了,一家兼卖手机、修表、磨眼镜的店还开着门。女店主说,1983年就开了这家店。墙角的木凳上,放着一个锈迹斑斑的马达,是用来磨镜片的。陈洲花20元买下了它,这是他们在城中村收的第一个物件——它和女店主的生活,已经融入城中村,成为一件近30年的见证物。店主用红色油性笔把使用的起止时间写在马达上:1986-2010.4.11。

他们买下的马达

那时陈洲、张晓静没多少收入,没有车,带着安全帽和铁锨,一有空就去城中村的废墟,然后坐公交一趟趟搬东西。陈洲在城中村染上了过敏,碰到某些东西就起荨麻疹。

他们还打起了门牌的主意,有些门牌是陈洲自己撬的,张晓静打伞掩护他。拾荒者以为遇到了同行,告诉他们“门牌是铝做的,不值钱,得捡钢铁的”。

后来陈洲干脆做了个行为艺术,更直接地展示门牌的价值——拿一块大牌子写上“高价回收城中村门牌”,在村里找了个角落蹲着。这件事惊动了媒体,也招来了警察,说清楚自己在做地名保护后,他跟民警交上了朋友。

一天民警打电话叫他去警务室,一进门对方就说:“我们昨晚为你奋战了一夜,这些门牌作为礼物送你吧!”原来媒体报道艺术家高价回收门牌后,有人信以为真,夜里就摸进村里来撬。警方抓住撬门牌的人一顿教育,扣下了“赃物”。

也有村民主动给陈洲送门牌,让他留作纪念。一位老奶奶受到了启发,拆下自家的门牌带走,说想让后代记得她生活过的地方。一位女性同样拆走了门牌,她的公公习惯了每天在村里的榕树下聊天,担心老人家住楼房不习惯,她给新房的每间屋,都贴上一块旧门牌。

捡来的博物馆》,图源羊城晚报


消失的城中村,消失的淘金梦

进入一条城中村小巷,意味着闯入一个脏乱、拥挤、热闹的世界。楼与楼之间仅容一人骑车通过,两栋楼的邻居,站在各自家里就能握手,每一寸空间恨不能都盖上房,阳光照不进,白天也开着灯,像一座“不日城”。

拐过一个路口,会遇见三三两两的站街女。陈洲有一次在暴雨后进村,看到五六个站街女涂着夸张的脂粉和红唇,穿着超短裙,正从垃圾堆里抢着捡被丢弃的假花,那些花大红大绿的,她们嘻嘻哈哈地闹,说花好美。

上世纪九十年代不包分配工作了,不少高学历、有梦想的年轻人南下闯荡,石牌村的租户里,有许多白领在附近的电脑城上班,里面走出了网易的丁磊,还有五条人乐队。在一期节目里,许知远问五条人,石牌村最可爱的部分是什么?他们回答:“这里提供了一个世界。什么都有,最低的消费,而且里面有青春、荷尔蒙。”

有一次,陈洲和法国人在林和村闲逛,一个女孩冲过来跟他们讲英语。她是青岛大学九十年代的外语系学生,毕业后到了广州,在村里租了两个档口,卖女士内衣和化妆品,也在村里结了婚,生下两个小孩。

村子要拆掉,她的生意中断了。如果要回乡,一个大学生混成这样并不光彩,她也早已跟同学断了联系。陈洲说起“应该有一个城中村博物馆,讲述外来务工者的故事”,女孩从墙上摘下一面铜镜送给他,那是决定南下找寻“淘金梦”时,妈妈给她留念的,是妈妈结婚时用的镜子。

女店主送的铜镜。图源南方都市报

林和村搬迁限期将至,两位电焊工负责封锁门窗,一位不知去哪的父亲带着孩子。图为两个电焊工逗孩子玩

因为带着相机游荡,陈洲经常被误认是记者。表明身份后,村民倒也不介意他是谁,只是想倾诉。他曾被一个钉子户拦住,那人五十多岁了,在村里当倒插门女婿。拆迁的尾声,一个断水断电的夏天午后,空气和时间也变得粘稠、凝固,他和几条狗住在一起,不停讲述自己的遭遇。

在一家卖旧家具的档口,来自江西的店主跟陈洲抱怨起来,他80年代到杨箕村扎根,村子外来人口流动性大,生意一直兴隆,他也懒得找其他生计。搬迁后很难找到位置这么好的档口了,在广州拼不动,可能只有回老家,但农村老家的田地早荒废了。他几乎是喊着说:“难道广州不需要我们这些生意人吗?”店主送了一个音箱给陈洲,在上面写上:“希望广州永远能听到江西老表的声音。”过两天陈洲再去上门拜访,店已经清空,他离开了。

江西老表的店

搬迁中的城中村,跟战后一样遍地狼藉。一家拉面馆跟房东有纠纷,是林和村最后的钉子户。陈洲去吃了一碗面,恰好看到了故事的结尾。他听见店家跟协调人说,拿赔偿款来,我们立刻走。过了一会儿,协调人真的拿来一手提箱的钱,往桌子上一放,店家直接抄起凳子往外面扔。

怡乐社区的居民许遥,了解城中村更久远的过去。他是广州人,九几年时他刚毕业不久,在外企做销售。为了不被父母拘束,许遥在石牌村租了一个三五平的天台小格间,只够放一张床。但是天台有近100平,还带一个小冲凉房。这算得上是“豪宅”,附近做音乐、搞艺术的朋友常来洗澡,在他家天台上聚会,喝酒,唱民谣和英文歌。城中村里大家都吵,没人管扰民。

冼村,一个男孩抱着熟睡的妹妹,一边做作业一边等待摆摊的妈妈收工

冼村村口的等待接活的外来务工者

在拆除现场,淘钢筋的人们

除去住在「石牌村」的那一年,许遥在怡乐社区住了近40年。这里有许多国营单位的宿舍,有些会切成小小的单间,租给外来务工者,10平的房间租金1000元。居民大多是老年人,也有一些外卖小哥。许遥感觉,“看到了新旧两代工人阶级,一代是主人,一代是过客”,“有的人付出很多,得到很少”。

他之前做地产项目,认识许多包工头,一个人找到活,就把老家人都带出来打工,住进集装箱宿舍,“盖了很多房子,但没有自己的立足之地。”据他观察,许多打工者二三十岁就到广州,工作到退休,孩子长大了,找的工作还不如他们,只能卖卖保险,送送外卖。社区里的文化活动,外来务工者不太参与,连续的忙碌之后,外卖小哥们的娱乐活动是广场上摆一张桌子,吃烧烤。

“2009年刚来「冼村」,独自一人来闯了,现在拆复建新村,好怀念当时一杯奶茶才2块五。”

“多少次梦见「杨箕村」那熟悉的街道人来人往,一觉醒来全是空。”

“20年弹指一挥间,「林和村」没了。广州东站的兄弟,你们在哪里。”

在社交媒体的各个角落,曾住在城中村的外来务工者们,一直有人在试图寻回旧日的生活和记忆。而“城中村博物馆”里旧物的主人,或许沿着地铁线越住越远,或许实现了淘金梦,没有人知晓他们漂去了哪里。

(除张晓静、陈洲外,文中其余人物为化名。图片除标注外,均为讲述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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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ND -

横店短剧的求生法则

在横店,几乎每一个和我交谈过的短剧从业者都说过两句话。一句是「王晶也拍短剧了」,另一句是「都要吃饭的」。

业内流传着爆款短剧的创收神话:制作成本50万左右的《无双》充值过亿,《闪婚后,傅先生的马甲藏不住了》24小时充值过2000万……事实上,短剧虽然制作成本不高,但需要在视频平台大量投放信息流(简称「投流」)才有火爆的可能。据称,《无双》的投流费用超过8000万。

只有在第一轮投流里获得较好收益的短剧,才会得到进一步的投流倾斜,大量短剧的结局是无声无息地沉底。即便赚了钱,大头也归于出品方,制作方只能分到微末的比例。至于工作人员和演员,都是拿着每天数百至数千元的报酬,像其他职业一样,靠出卖时间赚取生计。制片人张磊一说起短剧就生气,「这玩意儿不是个东西」,但他也说,短剧「养活了这个行业的很多人」。

此时此刻,这个行业的风向也正在发生变化。从2022年12月,国家广电总局下发《关于进一步加强网络微短剧管理 实施创作提升计划有关工作的通知》之后,也开展对了一系列短剧类网络微短剧专项整治,许多违规作品被清理下线。在经历了最初的草莽时期之后,这个市场正在走向某种规范。

文、图|罗兰

编辑|姚璐

狂欢

林地边上搭起帐篷,张小明和七八个演员挤在里面换了装,黑色袍服,黑色高帽,准备扮演一个太监。他在电视剧《琅琊榜》里饰演过相似的角色,和刘敏涛饰演的静妃有两场对手戏。帐篷外,吊车的手臂伸缩来回,正在把几盏大灯装到七八米高的摇臂上。一个工作人员高喊:今天争取天亮收工。他们在抢时间。这部名叫《x龙夺嫡》的短剧在2023年12月17日开机,原计划7天拍完,现在看来有些吃紧。

前一天上午,张小明刚去另一个短剧剧组定妆,那是一家开在回迁房里的影视公司。横店就是这样,影视公司的招牌可以在任何一个地方冒出来:菜市场口,居民区内,一堆建材店的包围中。我问张小明这部剧叫什么,他想不起来,掏出手机看了看,哦,《至尊神皇》,他演宰辅。张小明说,那得戴头套吧。化妆师连忙纠正:不不,这是现代剧。服装师解释,里面有四大家主,八大战神。场务总结:反正没一个正常人。

同一时间,横店国防路23号雨果影视的豪宅布景里,张小明的朋友李晴穿着金色紧身长裙,正抖着肩膀和剧里的「丈夫」跳摩登舞。李晴48岁,在短剧里通常扮演势利的丈母娘,整部剧都在骂女婿是窝囊废,直到最后发现对方有个了不得的身份。她已经拍了上百部短剧,「几乎骂过横店所有的短剧男主角」。

5.8公里外的青芒果片场,男主角曹君豪这次可以免于挨骂的命运。他演一个霸道总裁,在书房外看到心仪的女主角和自己的妹夫亲近,拿起手机吐出霸总标配台词:3分钟,我要知道这个女人的全部信息。曹君豪眼睛瞪大,极力表现震惊和愤怒。这是他拍第一部短剧时导演教的,这样的剧情节点一定要瞪眼、皱眉,表情要格外夸张。

随处可见的短剧剧组

这些演员在拍当下火爆的「短剧」。这种剧集在小程序平台上播放,每集1-2分钟,一部剧100集左右,总时长大致与一部电影相当。但迥异于电影的慢工细活,短剧7天左右就可以拍完一部,加上筹备和后期制作,两个月就能上线。至于剧情,看看名字就能猜到大概:《闪婚老公是豪门》、《离婚后,她转身收到六胎孕检单》、《神王归来,我有六个美女下属》、《送外卖娶了女首富》……重生、复仇、战神、赘婿、虐恋,它吸引受众的地方,在于「爽」:永远围绕权势、财富、爱欲;频频扇耳光、下跪、激吻;霸总一开口就是几千亿的订单,「垄断了全球500强企业中的499个」,反派永远被打脸。

导演徐林毕业于北京电影学院,在影视业工作多年。第一次接到执导小程序剧的邀约,对方告诉他,预算6-8万元。徐林问是导演费吗?对方说,是整部剧的制作成本。惊愕的徐林拒绝了,「这个成本连拍个宣传片都不够」。不久后,长时间接不到常规影视剧的徐林终于接受气候的变迁,用12万元拍摄了自己的第一部小程序剧。

在横店,小程序剧有个更加形象的名字——竖屏剧。顾名思义,与传统影视剧的横屏拍摄不同,拍小程序剧时,摄像机是竖起来的。画面变窄,看剧时不需要把手机横过来,对观众来说更加便捷。小程序剧上线后,人们会在各个视频平台上刷到用它们剪辑的短视频素材,点进去就会跳转到小程序平台。免费的前10集通常冲突强烈、悬念十足,被吸引的观众想继续看,就需要充值付费。看完一部小程序剧大约要花费几十、甚至上百元。

短、快、刺激,诞生不过两年的短剧吸引了大量观众。研究报告显示,2023年共上线短剧1400多部,微短剧市场规模达到373.9亿元,而同期电影总票房为549亿元。观众被切割成分、甚至成秒出售的注意力撑起了这片新天地的繁荣,无数从业者涌入,西安、郑州、杭州等城市成为热门孵化地。而产业链最完整成熟的横店,仍是最主要的拍摄地。

没有人说得清,横店同一时间到底有多少短剧在拍摄。有的说法是每周开机三四十部,有的说有上百部。2023年12月,我来到横店。明清宫景区的城墙下,我碰到了入行近10年的制片人张磊。

几十米外的帐篷里,徐林坐在3台监视器前,忙着拍摄新剧《xx开始做藩王》。张磊和徐林是老搭档,一起从传统影视的时代走过来。在张磊的印象中,明清宫是横店最热门的取景地,以往经常有大戏在这里开机,一拍就是几个月。现在景区空荡荡的,偶尔有游客经过,好奇地打量几眼,问:是拍穿越吗?在抖音上看到过。

短剧正如火如荼。徐林和张磊记不清这是自己制作的第几部短剧,也想不起上一部剧的名字,反正套路都差不多。一次剧本围读会上,平台方的工作人员直接对徐林说,前30集的表演、场景好好设计一下,抓住观众,「后面就随便拍」。

关注了几个本地影视公众号、加了一些从业者的微信后我发现,公众号定期发布的剧组信息里,大剧、长剧寥寥,满屏都是短剧。每天都有选角导演发朋友圈「有档期的演员请联系,明天定妆,后天开拍」。有时会简单注明要求,比如要清纯型、古灵精怪型,或是会打戏,更多时候只要「嘎嘎美、嘎嘎帅」。

「要快,大家都在挣快钱」,《xx开始做藩王》的男主角安钦夫说。安钦夫17岁开始拍戏,演过央视黄金档电视剧的配角,电影、网大、网剧都拍过。他身边的朋友把拍短剧戏称为「下海」,从初次接触到最终「下海」,安钦夫用了半年。

安钦夫在短剧拍摄现场

「最初觉得跟我认知的影视作品是两个概念,心里接受不了。」等短剧的投资慢慢从几万、十几万上升到三五十万,制作水准有了提升,安钦夫终于决定「下海」。「表演者得有舞台才能表演,不是我选择市场,是市场在选择我,要做一个活在当下的人。」

「你下海了吗?」随着这句询问成为从业者之间常见的调侃,越来越多人选择「下海」,开始了新一轮的狂欢。

盲盒

演员张二第一次拍短剧是在去年2月,一进片场,他懵了:「3个演员在直播。」张二此前在大剧组做群演,进入片场前剧组会要求他们上交手机,防止有人偷拍现场照片、视频。短剧现场则全无约束,只要不挡住镜头,爱干什么都行。

那部剧是穿越题材,女主角穿越到古代当了王妃。张二记得,全剧拍了3天就杀青了。为了节省成本,剧组一共只有3名男群演,张二演完仆人又演御林军。这场戏里是二皇子的属下,下场戏又成了二皇子死对头的侍卫。「太多穿帮了。」

摄影师小龙第一次走进短剧片场,觉得「挺心酸的」。导演、演员加上工作人员,现场一共只有十几个人,「还没有大剧一个摄影组的人多」。

在横店,我去了10来个短剧片场,都是尽可能简化的配置。班子是临时搭起来的,几天后就散伙,工作人员之间往往相互不认识。没有人注意现场有什么人,你可以随意走进去,坐到导演身边,和导演一起看监视器——当然,监视器也是竖起来的。一次,导演拍着拍着突然喊:统筹,统筹在哪里。扭头看到旁边的我,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原来在这里。」我只好解释说自己不是统筹,不过要是导演觉得行,我也可以试试。

导演在监视器前

短剧对工作人员的专业背景和从业履历要求不高,在大剧组只能当助理打下手的,到短剧组就变成了导演、摄影师、灯光师。张二去年2月拍短剧见到一个女孩时,她还是剧组的场记。6月再次见面,女孩已经成了导演。

初到横店时,我偶然看到一间门店外立着块牌子,上书「《联姻5年后,她重生了》《偷怀上司崽后,她离职了》剧组筹备处」。推门进去,没装修过的水泥地上摆着一张大茶台,一个20岁出头的女孩正在整理演员资料。

女孩叫杨洋,是这两部剧的演员副导演,月薪5000元。她负责前期的演员统筹,以及拍摄期间排布演员日程,通知演员按时到场,计算他们的工时。杨洋以前在河南老家做建筑招投标,半年前来到横店,因为觉得「好玩」。拍短剧总要熬夜,杨洋有些疲惫,但她还是打算「熬下去」。她喜欢演员王一博,计划「熬到见到王一博」。

不少短剧从业者和杨洋一样,是在短剧火爆后从不相干的行业转来的。见到杨洋的第二天,我在街上碰到七八个人围住两个穿短裙的女孩,两台摄像设备跟着女孩移动,他们正在拍短剧。那条水泥路上没有任何景观,剧组住在附近的民宿,一个房间一天50元。这场戏里,两个女孩正在传递一面镜子。这是一部现代剧,但男主角的人设是修仙天才,x宗宗主,镜子是施法的重要道具。

一场戏拍完,他们转战几十米外的另一条街。在特价童装店和现捞卤味坊之间,男女主角开始拉扯纠缠。离得近了,会发现两台摄像设备是某款单反相机。场记捧着本子,跟在导演身边记录。和她搭上话后她告诉我,她大学学的是模具制图,毕业后找不到工作,在老家摆了一年多地摊。因为认识这部剧的导演,不久前被叫来横店做了场记。

后来我发现,走到哪里都可能碰到正在拍短剧的剧组:马路上,酒店大堂,甚至郊区的菜地里。新建的青芒果片场4到6层还是毛胚房,三楼以下已经接待过了一拨接一拨的剧组。二楼是医院布景,正对电梯的墙上挂着「专家做诊排班表」的牌子。没有人发现「做诊」的「做」是错别字,《联姻5年后,她重生了》的导演正在「病房」给男主角和女二号讲戏:「如果镜头在这边,就往这边看;镜头在那边,就往那边看。」

布景里的错别字

下一场戏在「医院」的走廊里拍,剧情是男主角误会了善良的女主角,打了她一巴掌,女主角伤心离去。男主角看上去情绪很饱满,扬起手「啪」的一声落在女主角脸上。监视器前,导演吓得捂住嘴,小声对旁边的工作人员说:「真打啊,他俩是不是有什么仇啊。」看到女主角流下眼泪,导演连忙指导:「可以难过得抱一抱自己,缩一缩身子。」女主转身离去,导演叫男主:「开始难过,愧疚,眼睛往下看,视线追着她。」

「医院」楼上,青芒果片场3层,水晶灯下,家具都漆成翠绿、浅蓝这样夺目的颜色,烛台、仿真花填塞其间。这间「豪宅」在拍一部女主角重生复仇的短剧,这场戏是女主角在卧室被噩梦惊醒。道具师正仔细检查床单、台灯和纸巾盒的布置,执行导演从门外探进半个身子,高声喊道:「没问题了就赶紧拍,哪来那么多细节。」

趁他们「赶紧拍」,我拿起不知被谁扔在椅子上的剧本翻看。密集的台词里,有几处文字加了黑:第27集「建议第二次充值卡点位1」,第53集「建议设置为第三次充值卡点3」。充值卡点,就是在悬念最强烈时停顿,让观众付费。第27集的剧情里,伤害过女主角的男反派去登山,女主拉直他的登山绳,喊道「来向你复仇」;第53集则是男反派掐住妻子的脖子,企图杀死对方。但下一集里,悬念并没有解决,观众的情绪仍旧被悬吊着,通向再下一个付费卡点。

一周过去,我感到横店的短剧片场就像巨大的盲盒,每天都能开出意想不到的光怪陆离。一部叫《xx殿主》的剧在山洞里拍,洞里点了五六堆火,烟气扑鼻。红、绿、蓝三色灯光从洞顶射下,洞壁上挂着「万骷会」的牌子,下方横着造型古怪的铜椅和大鼎,看上去像《西游记》的拍摄现场。旋即男女主走了过来,男主西装革履,女主穿着缀满亮片的礼服裙。这场戏里,男主要戳破反派组织「万骷会」用女主角的克隆人来欺骗他的阴谋。

「要不要跪下求饶?」男主挑衅反派,话声里夹杂着嗑瓜子的声音——几个工作人员一直在吃瓜子。执行导演制止了几次无效后终于放弃,伴随着嗑瓜子声,这场戏通过了。

《xx殿主》的拍摄现场

进组

我想体验演短剧。

第一次萌生这个念头,是在共富街的一家影视公司。共富街有20多家影视公司,门面一字排开,有七八家看上去已经关闭很长时间,大概是没挺过影视寒冬。按照在某公众号上看到的信息,我推开了其中一扇门。正对门的墙上挂着4个招牌,原来这个不足100平米的门面容纳了4家影视公司。两边各竖着一块大白板,右边的五色斑斓,贴满公司出品的影视剧剧照;左边的白板干净得多,贴着正在筹备的两部短剧的剧名:《谢先生的马甲掉了》和《盛开的曼陀罗》。

坐到选角导演对面,我突然想到,如果说自己是来应征的演员呢?

「我来应征角色。」选角导演是个40多岁的男人,一手夹着烟,另一只手刷着手机。听了我的话,他没抬头。「资料带了吗?留份资料回去等通知。」

我说资料没带,回头给他发电子版,又问需不需要试戏。对方一开始没说话,在我反复问了几遍后,终于像吐烟圈一样不耐烦地吐出一句:「很多都不用试戏,主要看合不合适。」直到我离开,他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过手机屏幕。

资料并不难做。我曾在一家宾馆的大堂碰到一位男演员,他从包里掏出自己的资料给我看。那是一张加了塑封的彩页纸,印着演员的几张照片,已经揉得皱皱巴巴,面容在褶皱里凸出来又凹进去。再列上几部出演过的作品,就是一份资料了。

他自称在影视圈混迹了十几年,平时在北京燕郊租住600元一个月的房子。他称来横店是上了朋友的当,朋友跟他说,到横店拍短剧,「一天最少1500,有演技的横着走。」在他看来,自己「演这种属于小儿科」,但来了20多天,只能接到一天300元的小角色。以前他经常健身,为了上镜更有型,现在失去了动力:「片酬太低,不练了,没劲。」

几天后,当我在朋友圈看到另一个选角导演发的消息,说急寻女演员,只有一场戏,立即决定去试试。我花了5分钟,仿照着做了一份资料,发给选角导演,对方很快回复:费用不高,200,能接受吗?我给了肯定答复,接着收到自己那段戏的剧本,演女主角的邻居,台词是感叹女主角的猝逝:这孩子多可惜,好好的就这么没了。

当晚,选角导演打来视频,让我把台词说一遍。凭借从前在单位年会上演小品的经验,我努力调动起同情、惋惜的情绪。说完台词,选角导演让我第二天下午5点到片场。顺利过关,我松了口气。毕竟那份资料里,除了照片是真的,我的名字、体重、特点都是假的,影视作品更是根据短剧的套路随意编造的:《穿到民国当千金》、《傅先生,你的新娘不见了》、《再婚小娇妻》、《重生后,我成了京城首富》。对方如果查证,很容易被戳穿。

没想到不仅没被「打假」,甚至还得到了一个戏份更多的角色。通视频不久,选角导演又发来一页剧本,问我:这个化妆师你能演吗?我当即答应下来。这个角色是给「逝去」的女主角化妆的入殓师,化妆时发现女主角没死,吓了一大跳,随即和女主角丈夫家的人起了争执。因为戏份多一些,选角导演把片酬给我加了100元。

第二天清晨6:40,我按时到了化妆间。化妆间在一家宾馆3楼的走廊尽头,走廊狭窄,铺着暗红色的旧地毯,看上去像90年代的招待所。时间太早,其他房间都紧闭着门,只有化妆间明晃晃的白光倾泻,像昼夜无休的人们惨淡的面色。两个女配角正在化妆,选角导演看了看我租借的白衣黑裙,点点头表示可以。我自己化了点淡妆,化妆师帮我把头发稍烫了烫,扎了一个短马尾,妆容就完成了。

片场在一栋住宅楼里,是一套装修典雅的大平层,房主按天出租给剧组用于拍摄。不远处是明清宫景区,黄灿灿的屋顶绵延一片。一只不知为何被主人留在房里的浅棕色小猫到处走动,灯架、摄像机就在猫的足迹间架起来。

候场的漫长超乎我的想象。暂时不上戏的演员集中在和拍摄区隔开的休息区,刷着手机等待。到10点多,我发现对面停车场竖起大幅海报,印着另一个短剧名字,海报前的长条桌铺着红布,有人在摆香炉和果盘,看样子是另一个剧组要办开机仪式。不一会儿,场务忽然来招呼大家下楼,原来就是这部剧的开机仪式,只是剧名已经和筹备时不一样了。后来我知道,短剧从筹备、开机到上线,往往会多次改名。

11点18分,「吉时」到了,开机仪式开始。三四十名瑟缩在厚外套里的剧组成员勉强站成几排,导演站到海报前讲话:「我们这个剧有很多优秀的爆款演员,他们都是跑出过数据的。今天抓紧,把进度抢出来。」全组每人三炷香,朝东南西北四个方向拜过后,导演带着大家一起喊:「开机大吉,消耗过亿。」「消耗」是信息流平台的特有指标,指广告商在平台投放广告产生的费用,按照点击量收费。点击的人越多,消耗越高。和充值一样,消耗也是衡量短剧流量的重要指标。我在横店见到的开机仪式,剧组喊的不是消耗过亿,就是充值过亿。

仪式结束,每人领到一个红包。我怀着几分兴奋打开,取出来的是一张价值两元的双色球彩票。「过亿」的呼喊犹自响在耳边,短剧就像彩票一样,被大批量下注,期待命运终会兑付其中一张。

开机仪式

拍摄

轮到我拍摄时,已经快到下午4点了。从主要演员的对话里,我大致理清了剧情。这是个女频复仇剧,女主角被丈夫、婆婆和丈夫的情人害死,之后重生,报复伤害自己的人。我演的这段戏是入殓师给躺在灵床上的女主角化妆,发现她有醒来的迹象。

休息区人来人往。女二号穿一条亮闪闪的短裙,典型女反派的装扮,拍摄一有空隙就过来靠着墙摆出各种姿势,让两个工作人员帮她拍照。「这裙子很闪很好看」,她想多拍一些发到社交平台。扮演女主角婆婆的是个50多岁的女演员,她拿着剧本背了几句台词,恨恨地把剧本扔到桌子上:「天天看这些傻不拉几的玩意儿!」

终于,副导演通知我上场。客厅挂着白色帷幔,布置成了灵堂,女主角静静地躺在灵床上。我刚站到床侧,摄影师就喊,给我一个惊恐的眼神,拍特写。没有时间酝酿情绪,我盯着女主角的脸,睁大眼竭力表现恐惧。「有点假」,一旁的执行导演说,「再来一次」。我使劲闭了闭眼,想象面前是一具尸体,突然动了起来。再睁开眼睛,这一次通过了。

接下来才开始按顺序拍。根据剧本,我要给女主角脸上扑粉,正奇怪粉怎么老是抹不匀,她突然轻咳,我吓得一声尖叫,往后退了几步。执行导演递给我粉盒与粉刷,让我先走一遍戏。

我看过关于入殓师的电影和书籍,大致知道给逝者修容需要特别细致。这既是出于尊重,同时也是因为逝者的皮肤已经失去温度和弹性。我用粉刷蘸了点粉,开始轻轻在女主角脸上涂抹。「不行不行」,导演的声音很快传来,「这样根本看不出抹不匀。」

在横店片场,所有人都被称为「老师」。「老师,我来打个样」,执行导演拿过道具,用粉刷裹了一大团粉,往女主角脸上刷。粉太多了,从脸颊直往下掉。「对,就要这个效果」,导演首肯。执行导演教我:「就这样,擓一大块粉往上抹。」

尝试了好几次,我终于达到了让粉往下掉的效果。执行导演示意往下走戏,女主轻咳一声,我记着执行导演的叮嘱「动作要夸张,幅度要大」,「啊」一声惊叫,扔掉粉盒粉刷,往后倒退了几步。「停!」导演喊:「往后退只能退一步,不然就出画面了。」道具师捡起粉盒,一脸不满:「就这一个,摔坏了就没了。」执行导演打圆场,让我扔道具时扔在灵床上,就不会摔坏了。

于是,我需要在只能退一步的情况下动作夸张,夸张的同时还要准确地把道具扔在灵床上。七八个工作人员围在四周,导演也从里间走出来现场督导。没有人给我讲剧本的前情、故事、逻辑、情绪,所有人的话语和神态都在催促你:快,做出我们想要的动作和表情。

尖叫,把道具扔在灵床上,后退一步,同时手大幅度甩动,我机械地记住了「流程」。几遍之后终于通过,接下来的剧情是,面对闻声赶来的女二号,我颤抖着指向女主角:她好像还没死。争执几句后,我愤愤地说,「你们还真是有病」,然后下场离开,戏份到此结束。

可能我的口齿还算清晰,后面的戏很快通过。随着导演说「这场戏就这样了」,录音师上来帮我摘下别在身上的话筒,我的拍戏体验宣告结束。我有些惊讶地发现,此时自己最强烈的感受,是庆幸没有太拖累剧组的进度。至于演得怎么样,实在不那么重要。

现在董一一会准备两份简历,一份投短剧,另一份是投给正规影视剧剧组的,不会写上短剧的履历。很多演员都这么做。去年年中,她盘算着挣的钱差不多够一年花了,就回去演了两个月话剧。「计划今后都这样,算是用自己不那么情愿的事来养爱好吧。」她这么打算。

「都要吃饭的」

在横店,几乎每一个和我交谈过的短剧从业者都说过两句话。一句是「王晶也拍短剧了」——2023年11月底,王晶担任总编导的短剧《亿万傻王子》在横店开机;另一句是「都要吃饭的」。

业内流传着爆款短剧的创收神话:制作成本50万左右的《无双》充值过亿,《闪婚后,傅先生的马甲藏不住了》24小时充值过2000万……事实上,短剧虽然制作成本不高,但需要在视频平台大量投放信息流(简称「投流」)才有火爆的可能。据称,《无双》的投流费用超过8000万。

只有在第一轮投流里获得较好收益的短剧,才会得到进一步的投流倾斜,大量短剧的结局是无声无息地沉底。即便赚了钱,大头也归于出品方,制作方只能分到微末的比例。至于工作人员和演员,都是拿着每天数百至数千元的报酬,像其他职业一样,靠出卖时间赚取生计。制片人张磊一说起短剧就生气,「这玩意儿不是个东西」,但他也说,短剧「养活了这个行业的很多人」。

张小明发过一条朋友圈「感谢竖屏近期救急,房贷车贷才未逾期……还望导演多给机会,不怕熬夜起早贪黑」。张小明在横店快20年了,此前他跟着那种在小地方流动的舞台演出,相声、双簧、小品都演。后来江湖戏班没落,他来到横店,很快成了特约演员,能接到一些小角色。

「来了没多久就演《满城尽带黄金甲》,周润发后面4个太监,有我1个。」张小明记得,那时张艺谋、巩俐、周杰伦就站在咫尺之外。「我就觉得挺牛,刚来就碰到这么多大腕,就这样下决心留下。」自己拍戏,妻子开照相馆,给演员们洗照片、打印资料,也出租戏服,一家人在横店扎了根。

张小明长相称不上帅气,演的大多是戏份不多的小角色,像战争戏里的小军官、宫廷戏里露一两次面的太医或太监。起初他拍电影、电视剧,网剧兴起后,他也接拍网剧。这是一条沿鄙视链向下的路,张小明认识的一位女演员曾说网剧太低级,自己绝不演,两人差点为此差点吵起来。一个多月后,在网剧的拍摄现场,张小明见到了那位女演员。两人一个演县令,一个演受审的妇人,堂上堂下相对无言。

大剧开得越来越少,网剧都成了难得的大制作,短剧来了。张小明一如既往地选择了「拥抱时代」。他记不清拍过多少短剧,「应该有上百部了」。演的大多是主角的爷爷,或者某位掌权一方的家主,最终臣服于男主角以衬托对方的尊贵。

张小明性情开朗,在片场空闲时喜欢拉着别的演员闲聊,一起拍短视频。早年的舞台生涯让他储备了很多段子,随意站在个角落就能拍。他几乎每天都在朋友圈发布视频,基本都是横屏的。「我喜欢横屏,拍个小视频都用横屏,景别大,好看。」但个人喜好不影响他接拍短剧:「赚钱第一,家里有房贷。」

张小明的友人李晴坦言:「没有短剧我会饿死。」李晴今年48岁,也是一名特约演员。在武汉和石家庄演了半辈子戏后,她于2020年年底来到横店。别的地方没戏拍了,「横店机会还是多」。

在短剧里,李晴演过很多恶婆婆和势利的丈母娘,要么迫害儿媳,要么鄙夷女婿。最令她难以忍受的是台词,基本都是在骂人。「废物、窝囊废、狗东西什么的,极其没有素养」。而且短剧里的台词常常是车轱辘话来回说,李晴有些无奈地开玩笑:「我把下辈子骂人的话都说完了。」

配角戏份不多,两三天就能拍完一部,可以密集地接戏。李晴有朋友曾同时接拍4部短剧,每天忙着串场,她自己也连拍过40个小时。李晴从不看自己参演的短剧,「内心是排斥的」,也不关心它们的数据。「剧爆了跟我们配角也没关系,只有男女主角的片酬会上涨。」对于每天800-1000元的片酬,李晴还算满意,「当作吃饭的工具」。

碰到投缘的合作者,在短剧领域是件不容易的事。董一一拍《xx开始做藩王》时,很称许剧组的专业度。杀青第二天,徐林召集剧组几个老搭档吃饭,有制片人张磊、摄影师、灯光师,特意叫上了第二次合作的男主角安钦夫。包间里一色儿的黑羽绒服,「耐脏」。落地窗外,江南冬天冷绿色的林木环绕。

啤酒下肚,带来温暖、松弛和兴奋,或许还有平时压抑的一点落寞与不甘。徐林吐槽自己执导过的无脑剧情:被迷惑的男主要女主抽血、割肾给女反派治病,「那血就那么合适,肾就那么合适?」张磊一如既往地骂「这玩意儿不是个东西」。安钦夫则说,不希望自己的短剧成为爆款,担心那样会被定型为短剧演员,再也接不到横屏剧了。但他也不能不演短剧。「天天躺被窝里说我是个演员,我是个表演者,你没戏演,这个行业谁会认可你,你还能演什么?」安钦夫有点激动,声音也高了些。

徐林似乎也被感染了。他拉住合作了两次的男主角,竖起一根手指,半是安慰半是打气地说:我们可能是在山脚下,或者山腰碰上,但都得往上走,我们要在峰顶相见。

「在峰顶相见」,他们举起酒杯,七八个杯子碰到了一起。

导演徐林的拍摄现场

各自的路

在横店分别半个多月后,我再次联系了安钦夫。电话那端,他说上几句话就要咳嗽。安钦夫解释,自己正在筹备一部短剧,劳累导致了感冒。

这一次,安钦夫不做演员,他是制片人。出生于1989年的他有了转幕后的打算,准备拿短剧「练练手」,「今年想做10部剧,以制片人为主,有合适的男主角也会演。」安钦夫提到自己已经拍完的4部短剧:「不一定哪部爆了我就上去了。」

「你不是说不希望自己的短剧爆吗?」我问他。

安钦夫说,最近更多地了解短剧,尤其是投流以后,自己的想法在改变。「拍传统剧目谁会那么砸钱给你做推广?短剧的投流上千万都很正常,有人愿意砸钱让更多人看到你是好事。爆了就爆了,一些传统的导演、制片人慢慢也会认可的,我有这个信心。」

他的「终极目标」,是成为电视剧、电影的制片人。

更多够不上短剧主角的演员,还在一个个配角通告里浮沉。离开横店的前一晚,我和张小明去《x龙夺嫡》的片场。这是我此行见到的最考究的剧组,动用了吊车,还有骑马和威亚。道具组在树林里布景,十几个演员挤在狭小的帐篷里。临时拉的灯发着昏暗的光,三台取暖器周围聚拢了穿绣花鞋、云头靴的脚。

演员在帐篷里候场

漫长的夜刚刚开始。一个女演员拿起手机直播晚餐盒饭的菜色,男主角「九皇子」一边看剧本,一边和身边的「大皇子」说有些剧情交代得不清楚。角落里,有女孩在看爱奇艺最近出品的热门古偶剧,说是「超级好看」。一个接一个地,戏份到了的人都出去了,帐篷里只剩下张小明、两个穿着冷硬铠甲的「侍卫」和我。

「好累啊,啥时候收工让我回去睡觉。」坐在我旁边的「侍卫」抱怨起来。我看了看他:一张微黑的脸,五官端正,还有几分英气,很贴合他的角色。在他第三次喊累后,张小明忍不住笑呵呵地说,你这心态不好,出来工作就要开开心心的。「侍卫」打着哈欠解释,自己已经十几天没好好睡过觉了。

「侍卫」叫饶宁,28岁,大学读水利工程,毕业后到大山里修水电站。干了几年,「太无聊了」,没有人说话,有的地方甚至连手机信号都没有。正好在网上刷到一个横店群演的视频,饶宁觉得挺有意思,就来了横店。为了尽快考上特约演员,他报了不少培训班,学着写人物小传,摸索角色背后的心理支撑,想达到「好的表演」。

饶宁给我看他的简历:在《叛逆者》里演过一个营长,《革命者》里演过有名有姓的爱国青年,和张颂文一起戴着手铐脚镣坐牢,《沉香如屑》里演魔界长老,《安乐传》里演过大理寺卿。「不错啊。」

「没什么用」,饶宁说。大戏不常有,何况这行最不缺的就是人。演那些小角色,日片酬也就500-1000元。他只好投短剧,有时同时投几部,如果都被录用了,就意味着连轴转。之前他刚拍完一部剧,每天拍十五六个小时,凌晨4:30杀青后马上坐车去温州拍下一部,再赶回来接着拍这部《x龙夺嫡》。没时间背台词,就到片场临阵磨枪。

「眼睛是空的,心是空的」,饶宁看不起自己在短剧里的表演。他经常演男二或反派一号,负责打压男主角,台词类似「xx巅峰时期,连我家主人都要避其锋芒,你竟敢挑衅」。有朋友刷到了,把片段截下来发给他,他不肯承认是自己。他也不愿对别人说自己是演员,觉得不够格,「要有拿得出手的作品才能叫演员」。

另一个「侍卫」却不这么认为。他说自己是广东人,为了上戏经常练普通话,「当演员就要能吃苦」。又问张小明,演过传统影视剧的人来拍短剧是怎么想的。张小明哈哈一笑,要顺应潮流嘛,世界大潮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

一台取暖器不知为什么熄灭了,帐篷里的温度似乎又降低了一些。风掠过外面的树梢,呼呼作响。几个人都累了,帐篷里渐渐安静下来。我们暂时忘了自己来到这里的原因,似乎这就是生命中一个偶然相遇的、无所事事的夜晚,可以不再强撑出精神。张小明叹了口气:混了20年,越混屏幕越小。


事实上,这个行业的风向正在发生变化。从2022年12月,国家广电总局下发《关于进一步加强网络微短剧管理 实施创作提升计划有关工作的通知》之后,也开展对了一系列短剧类网络微短剧专项整治,许多违规作品被清理下线。在经历了最初的草莽时期之后,市场开始呼唤制作更加精良的作品。在力度显著的引导下,微短剧开始向积极、富于想象力的题材靠拢。

我想起前一天拜访一位当地影视公司老板时,他说从2023年11月起,投资方来找他公司制作短剧的频率显著降低。身在这个链条靠近上部一些的他,感到资本正在逐渐离场。

但这些都和这个夜晚没有关系。这个夜晚,他们只是单纯地等待着,等轮到自己上场,等长夜尽头收工。然后在朝阳升起的时分走回家去,安稳地睡上一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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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陌生骨灰回家

文 | 蔡家欣

编辑 | 王珊瑚

我接触最多的死亡原因就是吸毒,还有跳楼,剩下的就是谋杀、车祸和疾病

这次送回来六个(骨灰),三个是吸毒过量,一个河南女孩,被发现死在自己住处的床上。还有一个跳楼,一个心脏病,一个溺水。犯心脏病的是一个干装修的,50多岁,他的朋友跟我说,他生意失败了,跟身边人借了几万美金。处理遗物时,我发现里面有两张赌场的VIP卡。我就明白钱都花哪去了。

送回来的骨灰,差不多有一半是从(电诈)园区出来的。缅甸打击“电诈”后,许多人都跑到柬埔寨。你可以将园区想象成一个工业园区,地主和开发商在这里盖了很多楼。物业是管理方,最有能量,通常会有当地的关系做保护伞。物业进行招商,有日本盘、欧洲盘等等。每个“电诈”公司之间不来往,但都在物业的管控之下,购物或者吃饭都需要到特定的地方,每个月也需要支付一定的人头费。

位于西港的网投园区。图片来源网络

(送回来的骨灰)云贵川比较多,基本有三分之一是偷渡过去,很多是留守儿童,最多初中毕业。一个南京人在园区里病得不行,向外卖没卖掉,被扔到马路上,我们接到西港当天就去世了。一个30来岁的年轻人,在那边做换汇生意,吸毒过量死亡,他曾经借了很多钱给朋友,最后那些所谓的朋友没人露面,只有他女朋友给他办后事。

柬埔寨有两个寺庙专门负责收留死去的外国人,殡仪馆相当于挂靠在寺庙。如果在金边去世,就送往斯登棉吉寺,如果在外省,就送到德克拉寺。一般大使馆会先联系(死者)家属,提供当地警察局的联系方式。当地警察局只有一个会讲中文的人,没办法处理这么多事。所以有些家属会直接找上我。在外国帮忙火化,首先要拿到家属的委托书,到内政部拿死亡报告,再去大使馆办理火化手续,之后去内政部办火化证明。

寺庙火化前,我要在火化证明上摁手印。之后,我会放一张(死者)照片,摆上鲜花水果,然后跟家属视频,确认身份。有的家属会让我翻身看看(死者)身上有没有伤口。一个福建女孩,在夜场上班,闺蜜联合男朋友把她绑了,最后给撕票了,埋在地里10天,最后通过纹身确认身份。跟家属视频的时候,我把她的照片打印出来,把她的脸给蒙上,再给家属看。

感染新冠后,我基本上就闻不到味了,认尸体的时候也都不戴口罩。烧出来的骨灰,只能看到骨头上窟窿眼的数量,其它方面没有太大区别。有些骨头块或者骨头片,需要碾碎了再放骨灰盒。有的家属会要求我边捡(骨灰)边喊(死者)名字,再说一些让他们回家之类的话。

基本上,我每个星期都会处理一两个(尸体),最多的时候一天烧五个。很多人也没什么遗物,最多就是银行卡和身份证。过年的时候,我将这些骨灰寄放在家里。我的性格比较大大咧咧,不会钻牛角尖。我家里人可能有点害怕,不敢靠近,但也并不反对。

火化需要经过家属的同意,否则尸体只能一直停留在庙里。德克拉寺还有51具没有火化的尸体,每具都有死亡原因报告,身份也都确认了。但家属不管了。有一个死者,家里只有一位八、九十岁的老母亲,当地不敢通知老人,怕打击身体受不了,尸体就一直搁置在这边。

疫情期间,家属过不来,有些所谓的朋友说帮忙处理后事,把钱给骗走了。家人没办法,只能放弃,尸体存放一天要50美金,越拖越久,最后没法承担,就不敢来了。

我最近已经跟寺庙谈好优惠价格,拉到几个赞助,正在办理手续,把他们全部火化掉,骨灰直接供奉在寺庙里。

火化完成后,还要再等一份柬埔寨外交部的英文死亡证明,它能用于国内销户、办理房产、保险等官方手续。

疫情期间,(骨灰)只能邮寄,费用太高了,一个骨灰要1000美金,到广州白云机场,家属还要再支付清关费用,相当于一个骨灰要1万(人民币)。疫情结束后,攒够五六个(骨灰),我就回来一趟。我都是把骨灰装进行李箱,直接带上飞机,过安检的时候,工作人员有疑问,就把大使馆出具的文件给他看。

我买的都是联程机票,中途停留几个小时,让家属来机场交接。女性家属有的会当面哭起来,出去好好一个人,回来变成一张报告。

阿鲁在首都机场与家属交接骨灰。讲述者供图

比较可惜的是一个江苏泰州的女医生,3、40岁,曾经在欧美留学,参加过很多海外医学探讨会。不知什么原因放弃了事业,在柬埔寨滞留了很长时间,最后在住的地方心脏病发去世。骨灰送回来,她哥哥一个人来机场领。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我只是过客。

我是山东烟台人,2018年来到柬埔寨。我原来在泰州工厂做电梯相关的技术工作,女儿朋友的父母在柬埔寨做了将近二十年的制衣厂。那个时候,柬埔寨正在大量建设楼房,肯定需要电梯,他认为这方面有发展机会。我完全没有担心(治安情况),我们只要做好自己的生意,不招惹别人就行。

最开始我加入中柬义工队,主要接触孤儿院之类的活动。陈宝荣进去后,义工队也就解散了,我想算了,死人的事情就我来负责。(注:中柬义工队是当地民间慈善组织,具体执行慈善公益和同胞互助工作。陈宝荣为中柬义工队成员,多次救助困于电诈园区的中国人,2022年2月因“血奴”案,以煽动歧视罪被捕,现已出狱。)

2017年8月,中国四川警方联合柬埔寨警方,在柬埔寨波贝市捣毁一处特大电信诈骗窝点。IC photo

我帮忙火化的第一个人是一个50多岁的男性。他当时已经生病了,买好了回国的机票,还没有坚持到回国就去世了。当地也有殡葬一条龙服务,但都要上万美金。我这边弄下来,基本只要3、4万人民币。

这次我和陈宝荣一起回国,他送了两个人回来,都是20出头,一个在广西,一个在云南,他们在快手上和人联系上,又加上QQ跑到柬埔寨。最后一个推着轮椅回来,另一个坐着担架回来。

为了这两个人,陈宝荣奔波折腾了两个多月,担架南航最便宜也要8000多美金,要拆9个座位,加上治疗费总共也要10万人民币。回国后,要根据他们之前是否有案底,以及情况的严重程度做笔录,当场开具治安处罚条例,因为偷渡,有一个当场被罚了2000块。

我能体会到他的这种(救人)心理。2020年也是我的低谷,前妻跟我分手,只给我留了400美金。我当时也有些厌世。我觉得陈宝荣的这个阶段比我还要漫长和痛苦,他原来做矿产生意,跟人打官司后,家产全没了。通过(救人)这件事,他发现社会上还有很多比他更惨的人,他能帮助到他们。

我不会帮忙(从园区)捞活人,我认为他们不值得,这些人我一律归纳为“电诈分子”,没几个人真正清白。救助过程中,只要发现这个人护照过期好几年,我就可以将他定性(为“电诈分子”)。护照过期1天10美金的罚款,一年3000多美金,三年就是1万美金了。每年续签也就300多美金,他们手头有钱从来不会考虑续签。

2019年8月,柬埔寨金边国际机场,柬埔寨警方移交犯罪嫌疑人给重庆警方。

一个河南的中风患者,一只眼睛瞎了,为了治病,他的柬埔寨老婆把家里的牛都卖了,治不好,最后只能放弃他。听说他护照过期三年多,我表示不会管。不到一个月就有消息,这人以前总是拄拐到工地上转悠,说能给人介绍工作,结果把别人骗到园区卖,卖一个人能拿500美金。

除非是精神病,还有极个别是相信所谓的朋友。有一个山东临沂人,中风导致语言和智力障碍,他在国内做早餐赔了,欠了很多钱,有人说要带他出来做贷款,结果被骗去园区,工作了一个月,连手机都不会用,被人扔到机场。家属找到我们求助,他的护照过期被罚了3000块人民币,这3000块都是借的高利贷。这种人确实需要帮助。

有一种人最多,把别人的钱花掉,然后跑路,被抓住被打后才开始求救。有一个人救出来后就住在杰哥(注:柬埔寨金边长城宾馆经营者,这里收留了大量从园区逃出来的中国人)那里,刚开始又做饭又照顾伤员。不久后跟这个借钱,那个借钱,最后失联了。我们偶然在微信群中发现他的悬赏令,原来求救前几个月,他拿走了上线几十万元人民币。

还有一个人在杰哥那里免费吃住半年,去年回国,当时国内新冠特效药要卖两三千块,那边一瓶只要几百人民币,旁边酒店的老板娘托他给家人带几瓶,结果那人下飞机就把所有人拉黑,把那药拿去卖了。

这些都是常态。大部分人30岁左右,我感觉已经是烂泥一块。他们想回国,让他在饭店打杂,一个月几百美金,攒个三五个月也够了。但就是不干,手上有几十美金就跑去按摩店,有个50美金就敢去赌场。

所以说陌生的活人最可怕,你不知道他的底线在哪里。

有人认为我是靠火化人给柬埔寨的盘总洗钱,也有人知道我在做什么,我不需要解释。我计划一直做下去。做这个人脉大得很。那边实在鱼龙混杂,做生意很难建立信任,很多人拖欠工人工资或者去赌场,需要依靠平时积累的名声。

他们都喊我“机车大叔”。要是两个人想换钱又互不认识,他们会说,找群里的“机车大叔”。我就多了一个担保作用。但我不通过这个赚钱,在这种认可下,我们会有其它的实际合作。我家人在柬埔寨做贷款服务,有一个朋友听说后,直接投资5万美金,无条件相信我。

有一些人想做善事也会联系我帮忙捐助,前年有两个人,一个在西港,一个在金边,私下通过我捐款,30多万美金,200多万人民币。通过他们,我会认识很多对我生意各方面有帮助的人。这是一个很好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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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职」寺庙,治愈了我的精神内耗

图、视频 | 吕萌

剪辑 沙子涵

编辑 毛翊君


很多计划都是没用的
苗柠昕 36岁 前银行职员

苗柠昕在大雄宝殿里插花。

不忙的时候,我就在大殿角落看香客。有个女人带儿子来拜佛,孩子看起来十多岁,可能智力发育不良,一直用手挂在妈妈身上乱跳。他们临走前,我给了一个供果,也不知道说什么,就祝他们吉祥如意。

我在反思,这几年陪孩子太少,基本都是父母在山东老家带。儿子两岁时,我就把他放在那边,上小学才接回天津。地域变化、幼升小衔接,尤其家庭的不稳定,都让他挺有压力的,出现一些逆反。

一年级时,有次早晨他不愿意起床,起来后又情绪不好,我催他收拾书包,他因为找不到袜子和衣服发脾气,时间就耽误了。我火也上来了,踢了他一脚。我们经常为这些小事闹得不可开交。当时感到很无助,进寺院后,我在调整情绪。看到那个女人带着那样的小孩子,觉得自己已经很幸福了。

苗柠昕在大雄宝殿前整理供果。

苗柠昕在殿内查找佛经。

我就在天津上的大学,学财会——我爸干过会计,觉得这是比较好的技术专业,饿不死,越老越吃香。毕业后,我进了这里一家银行工作,内容不是特别对口,又挺重复。那时年轻,不想看领导眼色,心高气傲,疫情第一年辞职了。在那之前,还离了婚。

后来做了保险工作,也和朋友合伙办教育机构,接着碰上双减。没了工作,又再婚,就做了很长一段时间全职妈妈。孩子每天上学后,我就跟个空心人一样,没有价值感,很焦虑,开始掉头发。也试过报学习班,心理学、易经这些的,搞了一堆事情,整得挺忙,来麻痹自己。

晚课后,僧人陆续离开大殿。

在寺院里玩耍的孩子。

去年4月,我去了一趟潮音寺。地藏殿的师兄很和善,我就问了一句,你们这能当义工吗?她说可以啊,你今天有空吗?师兄也是个女义工,早去的义工我们就称为师兄。我第二天就过去了,主要是拖地扫地、擦桌子、诵经、过斋。后来转了长期,觉得这样有补助,虽然钱不多,但至少能让我从无助的状态里摆脱出来。

我每天8点准时到岗,写文案,有时候也会采购些办公用品,还管理寺庙主殿的卫生和秩序,看管法事活动。这里离我家10公里,下午4点半下班,再开车去接孩子。

做完寺院编辑部工作,苗柠昕回到殿里。

起初家里以为我要遁入空门,我解释了很久。之前过年回老家,亲戚就会说我离婚这这那那的话。父母都在体制内,完全不能理解我的生活。我爸总说,“人生不能归零,你总归零。”我妈又容易钻牛角尖,特别焦虑。每次过年,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他俩基本都得干上一架。我心里也脆弱,一直都想逃离。

今年我就在寺院里过的年。进来这段时间,感觉时间在变慢。庙旁有一块小菜地,种油麦菜、卷心菜,等到成熟了就送到斋堂里。夏天每周我都会去三、四次,帮忙浇水,是我爱去的地方之一。这里一草一木都很疗愈我。

以前做了很多计划。在银行时,每年我都是优秀员工,一想做到头就是科长,不甘心。去保险公司后,我就想一定拿下新人奖,一定要在一年里搞到30万。转做教育,又计划一年之内开几个校区,细化得都可好了——两年之后升校长,负责一片校区,结果干了两年经营不下去了。

最后都是没什么用的事,然后搞得自己很焦虑,很累。现在,我想至少我从一个家庭主妇变成了每天有工作的人,已经很好了,以后要去做什么也不去打算。最近我发了个朋友圈,说“以前是为了证明自己,现在的我成为自己。”


被困在自己的围城里
侯屹 31岁 从大厂裸辞

在拍摄寺庙外景的侯屹。

寺庙天王殿前的长椅,是我最喜欢的地方,每次做义工不忙时,我就坐在那里。长椅对面就是大雄宝殿,可以看到来来往往的香客,也有来遛弯的老人,还有旅游的情侣,感觉自己在另一个世界。

以前在互联网大厂,我需要和各种人打交道,在不同场合左右逢源。非常疲惫,不想说的话也得说。现在不一样了,在寺院里能放空自己,没有KPI的考核,走出情绪内耗。菩萨不管香客去和他求什么,他都给你比个“ok”的手势。

清晨,在大殿前的香客。

去年4月,我结束了8年北漂。那段时间,我在一家大公关公司做过企策,在教育行业做过品牌策划,最后去了互联网大厂,其实事业一直属于上升状态。我记得当时一直在思考自己应该成为什么样的人,过怎样的生活,设定了3年、5年和10年的目标。可市场在不断变化,我心态也不断变化。

在互联网公司,我负责内部的活动策划,经常马上到项目结点了,领导又要开会,导致我们重做方案,重复性工作特别多,白天开会晚上加班,每天身心俱疲。同事关系也很紧张,部门会定期匿名写对同事的评价,要说缺点,为了完成这个任务只能写。领导再单独找每个人聊天,说别人怎么评价你的。总在接受这些负能量,没有成就感。

寺院里的鸽子。

记得一天下班,我妈打来电话,告诉我爸爸生了病,现在已经快好了。事实上,是爸爸不想让我知道。那时候我就在公司大楼下面,一个人哭出来,旁边的人都在下班,我就找个地方躲着。

我开始反思,这么多年我到底为了什么?工作没让我快乐,也照顾不到父母,为什么还要留在这儿?我发现自己被困在围城里,一直做一个螺丝钉,以后想在北京立足的话,买套房还得榨干整个家庭。没有户口,生活上也会面临各种不方便。

前年10月离职后,我给了自己半年缓冲期。从韩国回来,落在天津机场,忽然有了在这里定居的想法。我户口之前转在这边,因为比较喜欢海边城市,当时下飞机就租了房子。

去往大雄宝殿的香客。

我住得离寺庙很近,经常走路过来。有次碰巧路过编辑部门口,上面挂了个小牌子,招摄影一类的,我就加了客服微信。我妈以为我要出家,急得跟我说,你生了孩子再去,你爱干嘛我不管你。

我做的是短期义工,时间上比较自由,主要是给寺庙拍摄照片。当时的初衷,一个是体验寺庙生活,第二个是觉得自己造孽太深——之前脾气特别不好,工作时骂哭过别人,需要一个让自己平和下来的环境,可能这样会有福报。

“入职”后我贼兴奋,第二天一大早就过来了,飞着无人机拍下我到达山门的全过程,还拍了义工日常。后来这条视频上了微博热搜,收到很多私信,问我怎么报名义工。不少年轻人会说,自己在考研、考公或者工作上面临焦虑,想去寺庙缓解心情,再有一类就是离婚的。

侯屹在护法殿外拍照。

侯屹在文殊殿里抄经。
侯屹在观音殿里帮忙擦拭法器。

在寺庙的这段时间,也有很多人向我倾诉,不知道如何面对生活。一个学生说最近考研压力很大,也不知道未来出路在哪儿,看到我这样生活挺羡慕。去年跨年,我也带前同事来逛了一圈,大家遇到的难题都一样——工资涨不上去,然后恋爱谈不了。

对生活的焦虑感肯定还会在的,平时我会接一些旅行的商单,收入和之前上班也基本持平。未来我还是要回归现实,想买套房,结婚生子。


总在通宵做同样的活
朱思琦 24岁 专科3年级在读

在观音殿里做义工的朱思琦。

我在天津一所职业技术学院修传播与策划,原以为这专业很好找工作,但去年开始投实习简历,专业相关的和其他领域的岗位都投了,半年没有得到回复,挺焦虑的。室友都在为职业选择担忧,有人给家里打电话时,父母要求她考公务员,压力很大,聊着聊着就哭了。

我们有个校企合作项目,是影视后期公司。当时我想着试一试,工作内容包括抠绿布、处理古装剧中的头套和假发上的印记,去除一些穿帮镜头。要一帧一帧地处理,按帧数付钱,做满两分钟是3000多块,而实习期间的工资只有1000多。就像机器一样,每天都在做同样的活。

闲暇时,朱思琦坐在殿里看佛经。

为了赶工期,通宵加班很正常。有一天晚上,我接到一个古装剧项目,必须要把所有的工作处理完,然后发给上级审核。等待反馈至少要半个多小时,然后我又得重新调整整个场景,有时候要连续改动好几帧,一次改动就得花上一个多小时。

比如处理头发,想要让它看起来更真实一些,但由于它们和绿布的关系复杂,一些绿布全是带褶皱的,弄起来比较困难,容易失真。单这一项就能耗费很久。为了安慰自己,我会想着,又能提前看到哪个明星演了哪个电视剧的新片段之类的,试着积极点。

朱思琦在整理福堂里的供烛。

在那里实习的同学都感觉,像是被“割韭菜”一样,总在想为什么要做这项工作。但如果不做这个,也找不到其他地方去。我挺珍惜这个机会的,每个月处理的视频也能达标,本来打算正式留下,但后来公司连实习的工资都发不出来了。

离职后的一个周末,听说寺院需要义工,决定试一试。我妈妈信佛教,之前我也对佛学了解过一些。我面试了长期义工,每个月有2000块实习补助。每天我会遇到各种各样的人,在文殊殿见过很多家长来给孩子求学业,有人跪下祈求时流泪,大多数都面临着生老病死、婚姻和工作等问题。

在观音殿的香客。

挂在寺庙里的祈福铃铛。

但这里不是像网上看到的那样佛系,我每天就像正常上班一样,早上8:30来,晚上4:30下班。因为我的专业特长被安排到了编辑部,有的时候还要去做执殿义工,属于哪里需要我,我就去哪里,也挺忙的。

我以前比较木讷,不爱说话,现在改善很多。师兄们会教我为人处事,有的引用佛经安慰我,有的在这里工作两年,会去别的寺庙游历,回来就给我讲一些禅学小故事,有时候我觉得天灵盖被打开了。

打扫观音殿的朱思琦。

观音殿内的香客。

我也会在不忙的时候看一看经文,觉得修的是自己的心,而不是求佛保佑。现在已经做了两个月,每天都规律地吃饭工作,没有太大的喜怒哀乐,缓解了我前的毕业焦虑。如果实习结束后能留下来,我打算一直在这里做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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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相亲平台上“自救”的大厂程序员

每人作者 每日人物

每日人物

meirirenwu

轻商业,懂生活。



在互联网大厂们乘风破浪的年代里,婚姻问题,并不是大厂人的当务之急。悬殊的性别比、被996挤占的精力,以及收入增长带来的事业心……无论哪一项,都跟婚姻并不兼容。这也使得在大厂里,大龄单身成为主流,大厂人也一度被称为拥有“婚姻免疫体质”。

然而,当时代之风转向,越来越多的人抱着箱子离开。留下来的人,前方似乎也被一条“35岁红线”分割。当年龄与机会一起老去,人们重新开始考虑结婚,拥抱确定性。而诸如“二狗”这样的相亲App,更是打着“单身青年自救平台”、“用户主要为互联网大厂员工等”标签,精确瞄准了困在婚姻难题里的大厂人。

不过当大厂人真的开始寻找结婚对象,他们才发现,这一切并不简单。

文 | 王潇

编辑 | 易方兴

运营 | 虎鲸


自救


大龄单身程序员赵英伟已经36岁了。

从毕业算起,他干了11年程序员,算得上资深。30岁那年,他跳槽到北京后厂村的一家知名互联网大厂,再没换过工作。他圆脸,戴一副黑框眼镜,发际线有些上移,衣服常穿低调的深蓝色。他评价自己是个外冷内热的人,因此常常苦恼于与异性相处。

相比写代码,他对结婚不算上心。在之前,“结婚”和“单着挺好”两种念头,总是像潮汐一样出现。直到去年,他终于熬过了35岁的中年红线,在好几轮降本增效里幸存。不过在被催婚这件事上,他没能扛过去。

在婚姻问题上,他总是被推着前进。去年,家里老人过世,他赶去参加葬礼。站在老人的黑白照片前,他想起老人生前老念叨,“大孙子什么时候成家啊”。结果,直到去世,孙子都还没结婚。赵英伟突然想:老人去世时,会不会觉得遗憾呢?

那一刻,想结婚的想法变得格外强烈。

不过,这是个结婚越来越难、也越来越不想结婚的时代。社交平台上,不仅“结婚人数连降九年”登上热搜,人们的结婚时间也在推迟。比如,根据《中国人口和就业统计年鉴2023》统计,30岁人群的未婚率超过了25%,男性未婚率普遍为女性的两倍以上。

▲ 近年结婚率变化。图 / 2023全国托育行业发展报告

这种现象,在互联网从业者里更加显著。拉勾数据研究院做过一份调研,在参与的30-35岁的互联网从业者中,未婚比例高达51.5%——几乎是全国平均水平的两倍。

而如果要观察大厂人的婚姻状况,“二狗”是个不错的观察样本。相比于“青藤之恋”等高学历婚恋App,二狗针对的人群更加细分。在其官方介绍中,宣称其“自2019年开放注册以来,已有近千万用户,主要为互联网大厂员工等高学历群体”,换句话说,二狗这类相亲平台的诞生,本身就源于大厂人迫切的婚恋需要。

▲ 二狗平台男性用户职业分布,程序员占比最高。图 / 二狗App单身自救平台公众号


事实上,在互联网大厂们乘风破浪的年代里,结婚问题,并不是大厂人的当务之急。悬殊的性别比、年轻化的团队、被996挤占的精力,以及收入增长带来的事业心……无论哪一项,都跟婚姻并不兼容。而当时代之风转向,不少大厂人重新开始考虑结婚,拥抱确定性。

赵英伟曾经也想出各种方法逃避结婚。有段时间,为了避免自己想太多,他甚至会故意多给自己安排工作,接一个又一个小项目。尤其这几年春节,为了避开催婚场合,他干脆不回家过年,飞到国外旅游。但这只是权宜之计。有一回,甚至就连猎头都关心起他的婚姻问题。尤其是当晚上11点多到家,打开灯,迎接他的总是无比确定的安静。他把自己丢进沙发里,看着茶几放空,“找个人结婚”的念头就又出现了。

他决定自救。互联网公司性别比例太悬殊,他想到了线上。去年的5月20号,他在“二狗”上发了第一条动态,身为一个i人程序员,开始了一次堪称突破自我的尝试。他选了一张参加行业论坛发言的照片当头像,那是主办方给他拍的,表情看上去自信、专业,腰背也挺直着,“就这张了”。

对大厂员工,尤其是程序员来说,他们的工作往往是项目制的,这也多多少少影响了他们的婚恋模式。比如37岁的程序员李健业就是如此。去年,他和女朋友分手,在经历了一整年的父母催婚电话后,他终于决定在网上找对象。同事介绍他用二狗,但二狗的注册很烦琐,需要学历、工作单位、身份证三重认证,“太麻烦了”。

二狗平台注册必须提交三重认证。图 / 截图


后来的事实证明,父母的催婚更麻烦。就这样,他翻出二狗,一步步完成认证,填写介绍,上传照片,父母再打来电话时,“找对象”这个项目,才算有了个交代。每天,他会像跟进项目那样,固定地打开四次二狗——分别是早上坐地铁时、中午休息时、下午摸鱼时、晚上下班后。

他在二狗里直白地写,“等待一个女主人”。


效率


在算法时代,二狗同样构建了一套算法,这套算法击中了大厂人筛选对象的痛点——效率至上。

对赵英伟来说,这有点像做任务。二狗上,刷新到的人是有限的,用来联系的道具也是有限的。比如,每天十二点,二狗会更新精选推荐,刷完精选,每隔一个半小时还会更新30个推荐。除此之外,还会送三个纸飞机,建立联系后,也能够看到对方的信息。

赵英伟是所有的纸飞机和推荐都不浪费——反正数量有限,也用不了太多时间。

还有更加追求效率的人,有的人不到一秒就能刷掉一份“简历”。二狗的用户主页,会直白地展示照片、年龄、身高、工作、体重等基本信息,然后是期望对象、家庭背景、单身原因等,有了这些条件,筛选工作变得高效,甚至像是一条筛选简历的“流水线”。

赵英伟的“目标画像”是30岁以下,身高165cm左右的女性。每次刷简历时,他甚至都不会先看照片,而是把目光锁定在左上角的出生年份一行,1993年以前出生的,会想也不想地立刻滑走,连一秒都用不上。

等年龄的“门槛”过了,再快速地扫一眼身高,不合适又直接滑走,都过了以后,才会翻到详细介绍,去看对方的要求。如果对方的要求里,有身高180cm、北京户口等字眼,他又会再次划掉。不超过十分钟,推荐就刷完了。

就连见面也变得非常高效。赵英伟刚开始用二狗时,要先和对方聊上一段时间,纠结个两三周再约人见面,如今,他的效率明显提升,合适就直接约见面,绝不纠结,每周一个。见面前也不会做任何准备,到点出门吃个饭,聊个将近一小时,合适就继续,不合适就直接“下一个”。

这种对效率的追求,也往往体现在对自己的“优化”上。刚过30岁的程序员王宇航,他会在刷别人的主页时,不断完善自己的主页。

比如,看到有女生说介意对方吸烟,王宇航会特意加上一条“不吸烟”;有人写了介意秃头,他也会再补上一句“不秃头”……他花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才完善好自己的页面,目的是让对方“也能最高效地判断是否要匹配自己”,他觉得这么做还有个好处——见面聊天时,能节省自我介绍的时间。

这样一来,他与女生的聊天顿时变得无比“高效”。“我能在三两句的聊天里就判断出对方是不是要找的人。”他说,在这三两句里,自己马上就能感受到对方是否热情、脾气好坏,有时,甚至还能通过措辞习惯来判断三观。

一旦不合适,他就立刻关闭对话,完全不用“浪费”时间。

二狗平台也注意到了程序员对效率的重视。在二狗官方对每日人物的回复中,也提到他们曾跟深圳卫健委,联合举办过几场专门给医护人员的线下交友活动,活动都是免费的。

二狗平台联合深圳卫健委组织的线下活动。图 / 二狗App单身自救平台公众号


“很多程序员用户在报名前,都要求先看完整场活动所有女生的照片和资料,有意向目标才决定是否报名,即使活动免费,程序员们也不愿意在没有意向目标前花时间去现场尝试一下开盲盒认识几个异性朋友。”

某种意义上,大厂人、尤其是对程序员们来说,他们可能不太乐意接受概率,更希望自己的每个付出都得到确切的结果。只不过,他们往往忽视了一点,即编程中每一行代码确实会带来确定性的结果,但爱情并不是这样,爱情通常是一段通向未知的旅程。

但这并不影响二狗这类相亲平台,围绕“效率”所搭建的一套变现体系。

比如,在二狗上,如果想和一个人认识,有两种方式:发送心动和直接发送好友申请。前者效率极低,而后者则需要消耗100狗粮。虽然用户每天签到、做活动,也可以获得少量狗粮,但更方便的方式,显然是直接花钱购买,买100狗粮需要30块钱,而且,这条申请对方还不一定能同意。

而如果不想一次次购买狗粮,还有一个办法是购买会员,3个月588元,一年是1298元。

二狗似乎也确实踩中了程序员收入高、追求高效的特点,很多人都会为二狗付费。比如算法工程师贾跃峰,就感觉自己好像掉进了平台的“算法陷阱”里。他对心动对象很挑剔,首先要长得足够好看,这就刷掉了十分之九的人,剩下的还要挑一挑学历,筛选出的就更少了,好不容易有几个匹配上的,对方还不一定会和他“双向奔赴”。

这使得他在二狗上的效率非常低,一个月可能只能和一个人见面。

有段时间,他的心动对象突然变得特别多,但只有会员才能解锁所有的心动对象,否则单次解锁也要花上100狗粮。贾跃峰心想:如果只在心动对象里匹配,岂不是大大提升效率。于是他一咬牙,花近600块充了3个月的会员,花完感叹,“真的好贵啊”。


尴尬

然而,哪怕花钱购买了会员,与心动对象加上了好友,但更难的还在后头。

对于许多大龄单身大厂人,尤其是程序员群体来说,所遭遇的共同困境都是“不会谈恋爱”,这首先就表现在缺乏经验,以及不会聊天上。

而互联网大厂对人的异化,也体现在与人的相处中。赵英伟就发现,在互联网大厂工作久了,思维也会变得有些互联网化,他对自己的评价是“不活泛”。

比如,在恋爱和约会中,“去哪吃”是最基础的问题,女生也通常会交给男生来安排。但这个问题,也恰好是赵英伟最怕听到的问题——工作太忙,他最常吃的就是外卖和食堂,好吃的餐厅几乎就是他的“知识盲区”,最多的结果是,干巴巴地“带着个钱包去吃饭”。

图 / 视觉中国

比起去哪吃饭,更难的是聊天。

对大厂人王宇航来说,安排吃饭、看电影还是简单的,不过再“高级”一点的娱乐活动,就触及知识盲区了。他最害怕的是找话题,平时的工作很多都是被动接受的角色,被安排一项任务然后顺利完成,但约会完全不同,得他变得非常主动才行。

很多时候,他会把女生的主页翻了再翻,或者从琐碎无趣的生活里,尽可能揪出一个可以分享的边边角角来“找话题”。找到话题后,如果对方有时没有按照他预想的方式回复,或者没有抛出一个新的问题,他就会再一次陷入重复找话题的泥潭中。

用二狗的女生,也明显感觉到了程序员在找话题上的生疏。

30出头的王莉莉是二狗上的女性用户。她也发现,相比于其他,二狗的程序员含量明显更高。市面上的交友软件,她都用过,刷了将近3000个男人,对不同的男性群体都有接触。

她曾和几个程序员聊过一阵,感触很深刻。“和程序员聊天更多地是生硬,有时候如果一个话题聊得有些尴尬了,程序员们可以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另开一个新的话题。”回顾整个聊天过程,就像无数个跑不下去就放弃了的程序代码,每个话题都独立又割裂。

▲ 图 / 视觉中国


相比之下,她觉得,和金融男聊天要自然得多,对话“像流水一样,可以在不同话题间流转”。

自然,王莉莉的感受仅是个案,程序员群体也不可能都是如此。但这也某种程度上,揭示了大厂人婚恋困局的一个侧面。

赵英伟作为大厂男性员工,他的相亲体验也可以佐证。他觉得,和异性相处是一套和工作完全不同的逻辑。在大厂,他的工作直给、目标明确,有问题解决问题。但与异性相处完全不同,是更加复杂的人情流动,需要猜测、琢磨,又总是摸不准。很多次,赵英伟感觉聊着好好的,对方就突然变冷淡了,一点原因没有。

印象最深刻的,是有一段时间,他和一个女生已经接触了将近一个月,线下见了三面,可就在赵英伟准备约见第四面时,对方突然暗示“在和其他人接触了”,赵英伟不解,也只能选择默默退出,不再联系。

情感变化既复杂又微妙,它不像函数线那样渐进上升或者下降,有时就是断崖式结束,没有任何理由,让程序员们格外捉摸不透。

图 /《请回答1988》剧照


贾跃峰也是,有一次,他匹配到了一个非常投缘的女生,两人甚至发现小时候住在一个小区,“几乎要聊成发小了”,可就要约见面时,对方又突然变得冷淡了,回复间隔越来越久,对话最终停留在女生的一句简短地“累”,就没了下文,“感觉就是已经水到渠成了,但突然就给我一巴掌打醒了”。

这样的情况,在大厂人群体里属于高发事件。为此,二狗还专门设置了一个“恋爱问题裁判所”的话题。

不少大厂人在上面询问:“在网上都能聊什么?”

另一个大厂人回复:“有好感赶紧见面,尬聊对双方都是煎熬。”

还有一个男生问:“和一个女生聊天,大概聊了几天,我告诉对方我叫什么名字,可女生不打算告诉我她的名字,怎么办?”

有人回复:“成年人不主动就是拒绝。”

还有些人,面对这些近乎无解的问题,只能胡乱地猜测原因,并想办法解决。

比如,有人会觉得两人聊天聊得尴尬,会不会是介绍不够丰富,或是照片上传不够多。就像很多大厂人一样,许多人手机里本身就没几张自己的照片,往往随手对着镜子自拍了一张就传到了主页上。于是,为了丰富介绍,他们又拍了家里的猫、路上的树,或是某次旅游时拍到的一座山,传到相册里。

还有的人,会努力呈现自己丰富多彩的生活。可能是因为大厂里本身就有健身房的缘故,在这些生活中,相当一部分都与健身或跑步有关。而这些健身时的照片,大多都是朴素的第三人拍摄视角。

只不过,包装得再怎么丰富,许多人内在的婚姻朴素理念是不会改变的,就像赵英伟在资料里“理想的另一半”一栏里所填那样——

“不折腾,舒服就好,也别强势,折腾不起,你看呢?”

牺牲


一个更真实的现实是,当年龄与机会一起老去,留给大厂人考虑婚姻的余地正在变少。

很多大厂人如今回看,或是聊到那个不断扩张和内卷的时代,会突然发现,某种意义上,他们用来谈恋爱的时间,其实是被牺牲掉了。

对赵英伟来说,他找对象的最佳窗口期可能是30岁左右,但那时,他正好是大厂“战役”的主力军,从现在看去,那时的大厂也正是“辉煌时代”的末尾。

那是2018年左右,赵英伟进入一家头部大厂做程序员,他的时间几乎被全面占用,经常要加班到两三点,有时甚至还要通宵。

“大家都是自愿卷。”他说。公司当时很有钱,股价能飙到三百多美元,每年的年会都办得很盛大,经常请明星,“每个人的钱包都是鼓鼓的”,团建也经常出国游,几乎隔段时间组内就会聚一次,根本不用担心餐标。而且,也根本没人会想“优化”的事,那时赵英伟有干劲,他没时间谈恋爱。

相比之下,贾跃峰的体会更加深刻,他是完全没精力。

他在2021年加入了一家在线教育大厂做算法,那时各个公司拼了命地卷。他每天正常的下班时间是晚上十点半,通宵也有可能。“每天都是没完没了的问题待解决,无数的bug要修复,公司实行大小周,如此强度一连工作上6天,剩下那一天根本没精力出去玩,只想在家躺着。”

图 / 视觉中国


不仅身体高度紧张,精神也时刻紧绷着。每晚由于实在太累,贾跃峰几乎“沾枕头就能睡着”,可他同时发现,睡眠也变得越来越轻,一有点声音就会立刻被惊醒。身体首先报警,经常感冒发烧,很多时候,贾跃峰早上一起床,就会立刻倒回去,“天旋地转,根本起不来”,只好请病假,可就连生病,都要在家继续工作。最后,一年5天的年假,都用来请病假了。

他没精力谈恋爱,“自己的精神状态都不健康,就别祸害别人了。”

然而,到了现在,当年龄逐渐逼近35岁红线,留给大厂人考虑婚姻的余地也正在缩减。

趁着还没被优化,找对象更是需要抓紧,毕竟,现在还顶着一个大厂人的头衔,被优化了就没了。赵英伟心里有数,虽然他已经扛过了好几轮降本增效,但如今的他,因为年龄,也依然处在优化的边缘,他总觉得,“(被优化)不是今年,就是明年或后年”。

他的工作也已经受到了影响,这进一步加剧了紧迫感,因为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现在,公司的领导更换得很频繁,由于不是“嫡系”的领导,他在工作上能获得的资源和支持也远不如前,曾经的老同事们,很多也已经被优化离开。

如今,在大厂,职级晋升也变得比以前更难。以李建业所在的大厂来说,以前每年至少会有一两个从P7晋升到P8的名额,如今,他所在的板块已经连续两年没有名额了。P6到P7的晋升名额也从原本的4、5个,缩减到了如今的1、2个。

李健业每天都在担心,“是不是马上要被优化了”。平时和同龄的同事聊天时,话题总是绕不开“找后路”,他们一直在为自己寻找后路,可是根本“找不到好机会”。有段时间,李健业甚至琢磨,要不要去写网络小说赚钱,他和同事们经常互相调侃,“以后只能送外卖和快递”。

曾经,程序员因为收入高、老实、花钱少等标签,一度被许多人评选为相亲市场上职业的前三名,与公务员并列。比如,2017年,一位阿姨就冲进杭州的云栖大会会场,当场张贴征婚启事,称“只要程序员”,还因此曾登上热搜。

当时,《新京报》还专门发表过一篇评论,标题耐人寻味——《大妈为女儿征婚只要程序员,是对互联网新经济最直接的表白》。

云栖大会现场的征婚启事。图 / 新京报


如今,互联网经济普遍降本增效,大龄大厂人背后的含金量也在缩水。对此,王莉莉也很有感触。她曾经和一个二狗上认识的大厂产品经理约会过一次,那个产品经理快到35岁了,人倒是比较实在,见面时总是聊起工作焦虑,对方一直在说,目前正在寻找新的工作机会,却总是找不到。

这甚至给了她一种“程序员工作不稳定”的负面印象。有了这次经历,王莉莉之后每次刷到程序员时,都会点“不匹配”。

而在大厂人这一边,也同样不想将就。他们动辄几十、上百万的年薪又拉高了心理预期,高收入的他们也不甘心“向下求”。加上这个群体多金、相对单纯的特点,几乎隔段时间,就会曝出类似“程序员遭遇杀猪盘”“程序员被骗”的新闻。

比如,就在今年3月25日,敲诈丈夫1000万的翟欣欣被抓。在这个事件中,翟欣欣曾和丈夫苏享茂闪婚41天离婚,离婚后不足两个月,36岁的苏享茂便在网上公布了遗书,并跳楼身亡。

▲ 翟欣欣敲诈勒索事件。图 / 微博


而苏享茂是WePhone的创始人,他是通过世纪佳缘的VIP服务认识的翟欣欣。媒体在报道中写,“这个IT男为了这一刻花费了数万元的会费,但却成了他噩梦的开始”。

这条新闻,再次引发了关于IT从业者婚姻问题的讨论。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是,仅仅依靠某个具体的网络相亲App,无法真正解决大厂人的婚姻困境。

不过,也不是没有好消息。当时代慢下来,996被陆续取消,大厂们的互相攻伐也没有过去那么激烈了,因此,留给大厂人谈恋爱的时间也变多了。

曾经,赵英伟周末哪怕没工作,也要去公司主动加班,“学点什么”。但他现在越来越佛系,领导安排任务就干,不安排绝不主动干,相比之下,最近的几个月,他几乎每周末都会约见一个女生。

那是他的新项目——结婚。

(文中受访者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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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萧山,那些待嫁的男人们

文图丨李禾 

编辑丨雪梨王

想要成为赘婿的男人总会寻到这家位于老式楼房里的婚介所。

午饭时间刚过,两个20来岁的山东男人推门进来。“来来来,说说你们的要求。”老板李继延话术娴熟。这里的交谈一向如此,年龄、相貌、学历、性格,一切都是可以被量化的指标。而李继延,就是那个对指标做数据处理的人。

“我们山东是孔孟之乡,她起码得懂礼数。”偏瘦的男人坐在蓝色塑料凳子上,翘起二郎腿。“长相不说天仙吧,至少得好看。”胖点儿的在一旁补充。

提完要求,他们列出自己的条件:都有过在北京互联网大厂的工作经历,辞职后搬到杭州生活。目前一人正在创业,另一人就职于一家中型企业,是个部门负责人,收入还可以。“说实话,咱们这个条件不差,还是想找个条件好一些的。”自我介绍完,稍胖的男人顿了顿说,之所以选择入赘,无非是想“少奋斗几年”。

赘婿,即俗称的“上门女婿”,它意味着一个男性无须买房买车也无须彩礼,就可以和一个经济条件不错的女性结婚,生儿育女。婚前男方可以拿到一笔彩礼,即便离婚也能分到不菲的资产——萧山的惯例是,男方分得一套70平米左右的房产,或210万元的财产。获得这一切的前提是,男人要在婚后守男德,承担育儿责任,生下来的孩子随女方姓。万一离婚,孩子要留给女方。即便如此,丰厚的物质条件还是吸引了不少男人前来“应聘”。

“现在的工作很容易失业啊。”对着两个山东男人,李继延面露难色。这个68岁的杭州萧山人开了近30年婚介所,他直截了当地说对方条件一般,接着耐着性子分析,“如果要找(女方家里)开公司的、经商的,资产三四千万的,肯定不行。这种有是有,但是人家要找公务员,体制内的。家里资产上千万、两三套房子这种,也许可以给你们介绍一下试试。”

“我们的条件想在萧山当上门女婿,就一点优势都没有吗?孩子以后能跟女方姓。”两个男人有些不甘心,继续追问。李继延没有明确回答,打发他们先回去。他桌子上的6部手机正响个不停,电话那头,有想当赘婿的男人,也有招赘婿的萧山本地人。

这些年,经李继延介绍成功的萧山赘婿已经有1000多人,“在我们这里,想当赘婿的人每年都在上涨。”李继延说。这似乎不难理解——一头是家境殷实、坐拥多套房产的江浙沪独生女;另一头,在买房买车甚至一份稳定工作都显得遥不可及的当下,越来越多的男人想要走捷径,借由婚姻实现阶层跃迁,自愿被物化甚至被“当作生育工具”。

但阅男无数的李继延看得清楚,“男人要是抱着吃软饭心态,最好就不要来了。”

“捷径”

早上八点多,李继延骑着电动车前往婚介所。

婚介所位于萧山西河路一幢老办公楼的四楼。楼道里挂满红色条幅和各种标语,“冲破千百年来男娶女嫁的传统习惯 快掀起全国女娶男嫁的新风尚运动”“时代不同了,男人可以娶老婆,女人照样可以娶老公,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男女平等”。类似标语在李继延的办公室里挂了整整两面墙,这里俨然成了冲破传统婚嫁模式的试验场——实际上,赘婿只是他业务的一小部分。

目前,李继延手里掌握着170多个招婿家庭和50多份想当赘婿的男方资料。年龄太小的,就先预约上,作为预备赘婿。预备赘婿的数量也有近两百个,其中不乏清华、北大及其他各大高校的在读学生。

21岁的赵哲就是。他在湖北一所大学读大三,看到相关新闻后主动联系李继延,说想来面试。李继延说他年纪太小,只能先登记预备上。赵哲有些受挫,他家在湖北农村,上面有一个哥哥。2022年哥哥结婚时,父母掏空钱包,四处借钱,因此欠下几十万债务。

“每次给父母打电话,他们都在愁。”赵哲自己也愁——家里欠下的外债怎么还,以后自己结婚要怎么办,直到他发现还有赘婿这种“捷径”。

很多男人想到萧山做赘婿。
这种大学生,李继延见得太多了。在他们所谓的“捷径”中,房子是最大诱惑。在萧山,目前房价平均在3万元左右。“大学生就业本来就难,一毕业就买房更不现实。作为男方,不买房的话,在婚姻市场上几乎没优势。”李继延挺理解,也很鼓励“非常优秀”的男孩做赘婿,但必须得大学毕业,心智成熟后。他接手的招婿家庭中,大多能接受的男方年龄在25岁到30岁左右,女方最多接受比自己大一两岁,或小两三岁的男人。更何况,高达1.5万元的中介费,绝大多数大学生拿不出。
“婚姻不光看年龄,更多要看两个人之间的感情。”一个不甘心只做预备赘婿的大二学生驳斥李继延的“年龄歧视”。后者劝说几句后,学生直白起来,“给我找个可以依靠的富婆吧,哥。你把我信息挂上,我有钱了绝对忘不了咱公司。”爷爷辈儿的李继延最终拒绝了他。
“年纪轻轻就想抱富婆大腿,不丢脸吗?”李继延说,来萧山当赘婿,心态一定要好,女方也仅仅是解决房子问题,最理想的还是两人共同奋斗。
类似目的性很强的客户多会被他婉拒。
一个浙江本地男孩,20来岁,英国留学归来,身高一米八左右,衣着讲究,看起来也干净。他说家里条件本来不错,父亲做汽车配件,前些年挣了很多钱,但这两年几乎到了倒闭边缘,家里欠下许多钱。他打算帮家里解决负担,但又没什么能力,想通过入赘的方式,找一个同样做汽车配件加工的家庭企业,收购或与自家公司合作,使自己家里走出债务泥潭。
“你这情况恐怕不好办”。李继延拒绝了他。这种目的性强的男人,很少有女方能接受。
一个在杭州生活的四川人,看起来也算干练。他说自己30多岁,离异,目前在一家国企工作。放到赘婿市场上,他的条件很一般——年龄偏大,每月还得向前妻支付孩子的抚养费。更何况他离婚的原因,是之前投资一家日料店,赔进去几百万,债务至今没有还清。
“你这情况很糟糕。”李继延告诉他,“如果你愿意,只能也找个离婚的。”男人没有拒绝,回家准备学历证书、工作证明等材料去了。
在杭州,“入赘”和“招婿”信息还会出现在万松书院相亲角。书院位于西湖南岸,是传说中梁山伯与祝英台三年同窗的地方。每周六上午,这里都会被围得水泄不通。
一个1983年出生的东北男人,自称是高级工程师,年薪25万到30万,因为前妻坚持丁克而离婚。一个1997年的未婚男孩,在萧山做国企管理,“因有弟,经济条件不算很好,想在杭州落户女方家”。还有个1994年出生、在银行工作的男人,说在老家安徽有房,在杭州无房,但已将户口迁入西湖区,随时能做上门女婿。
还有些简历试图以细节取胜。比如一个生于1994年的男人,称自己是“阳光帅哥,建筑工程师,杭州萧山有108平方,老家东北还有地,过三年占地后还能得几十万。老家还有林地,也是资产,要求女方有房,做上门女婿,离异未育也可考虑”。一个河南籍的男人,自称北京大学毕业,他特别强调了自己的党员身份,说自己在北京有房,年薪40多万。即便如此出色的条件,也甘愿做上门女婿,“如果和杭州女孩有缘,一年后来杭州工作。”
对于女方的身高、相貌、学历等,男人们似乎没太多要求,甚至有未婚男人特别强调,“女方离异带娃也可以”。“那些男的没要求,是他们知道萧山有钱,根本不用提。他们咋不去穷地方做赘婿呢?”一个在相亲角发广告的人喃喃着说。
“我是招上门女婿,不是找软饭男”
“或许就是萧山经济情况不错,我们这儿的女孩子才不愿意外嫁。”李继延说,实际上,萧山赘婿可以追溯到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彼时,生活在农村的人们需要在田里劳作挣工分。男人一天挣10个工分,女人只能挣6个。一些家境相对殷实但没有男孩的家庭,就希望找上门女婿来劳作。
计划生育政策实施后,独生女家庭越来越多。而随着城市化进程加快,上门女婿又和拆迁赔偿紧密联系在一起——在“村改居”的城镇化过程中,男子娶妻可以算作本村村民,女子外嫁却不能得到平等权益。于是村民们选择用招赘保护自身利益。赘婿资源开始变得紧俏。
林祖文就一心想招上门女婿。他和妻子是土生土长的萧山人,经营着一家机械加工厂,资产七八千万元。除此之外,家里还有3套房产,4辆车,其中最贵一辆入手花了380万。“我们的条件,在萧山来说,只能说还可以。”林祖文挺谦虚。
而他们最大的心结就是,28岁的独生女林默至今未婚。这个有着传宗接代观念的男人,希望借由赘婿生下男孩,确保林家有后——有学者因此认为,招赘的实践看似是对父系家庭制度的冲破,但其实质却以维护父系家庭制度为目的。“在只有女儿时,选择一个女儿作为拟制的儿子来继承宗祧和财产并承担赡养父母的义务……女儿女婿仅仅是过渡的一代,礼俗安排的着眼点是第三代”。
“家里就你一个女儿,你不要远嫁。谈朋友的话,最好能做上门女婿”。林默上大学的时候,父母就这样和她说。林默也不打算离开父母身边。在杭州,她有着一份年薪40万左右的工作,开着一辆白色奔驰上下班。
一个想招赘婿的家庭。
大学期间,每每要开始一段恋爱关系时,林默总会抢先告诉对方,“如果结婚,你得入赘到我家”,以至于有两个她喜欢的男生,在恋情尚未开始就打了退堂鼓。林默不能理解,都到21世纪了,女人娶男人有什么不妥。毕业后进了互联网大厂,她也交过男朋友,对方起初答应入赘,一年半后又说“要听妈妈的话,不能做赘婿”。那之后,林默再没谈过恋爱。
林祖文夫妇一直忙着招赘婿。这其中,萧山本地男生首先被排除在外——他们家境都不错,很少有人愿意做上门女婿。本地另外一家婚姻介绍所给物色过三个,可都不了了之。
第一个男生,吉林人,自称在北京读硕士,毕业后在杭州一家国企,个子挺高,长得也好看。林默和他约在咖啡厅,本来聊得不错,可结束后,男人起身走了,连咖啡钱都没付。林默发微信质问,对方说,“你们招我上门,原来还得要我花钱呀。”
林默赶紧将其拉黑。
第二个是浙江本地人,有着稳定的教职工作——在赘婿市场中,工作稳定,不用996,有双休日甚至寒暑假带娃,陪妻子和岳父岳母,是绝对的加分项。这个男人不抠门,但一上来就提了个要求,“听说你家有三套房,我们结婚后,能让我妈住一套吗?”
林默笑着婉拒了。
第三个是四川人,在一家央企杭州分公司上班,各方面条件不错。他提出的要求是,“结婚后想辞职,在家做全职丈夫”。林默很直接地说不可以,“我是招上门女婿,不是找软饭男。”
林祖文认同女儿的看法,“我们只是帮他减轻房子压力什么的,但还是希望能共同奋斗,万一哪天我们生意不行了怎么办?”最近他放宽了条件,将学历降到了本科,但必须是985或211,“三本、民办,成人教育可不行,我要的是优秀基因,毕竟涉及孩子智商。”
对萧山人陈国强来说,招赘婿最现实的原因是,可以拿到更多拆迁赔偿。
“入赘到萧山的女婿,拆迁的话,大多可以分到70平米房子;如果有了孩子,孩子能另外分到140平米。”陈国强算了笔账,一个男人入赘到萧山且有了孩子,女方家里一旦涉及拆迁,可以多分到210平米的房子。按照萧山目前3万左右均价的房价,210平米房子可以换算成630万元。从这个角度看,招个上门女婿是可以保值的。
陈国强有两个女儿,按照本地的村规民约,一个家庭中有两个女儿的话,只有一个可以招赘婿,另一个则不能。于是招赘婿的责任落到了大女儿陈静身上。母亲很早就告诉陈静,“以后娶个男人回来,给咱们家多生几个儿子,让我长长脸”——由于家里是两个女儿,父母在家族里总抬不起头,爷爷奶奶更是因为没孙子,埋怨了妈妈二十多年。
陈静最初是拒绝的,但父母放话出来,说如果她不肯,就让妹妹找。本着“长姐”的使命感,陈静妥协了。父母帮她列出的条件不高,本科,173以上,有稳定工作就可以。
别人给陈静介绍过四五个,不是她自己不满意,就是父母不满意,用陈国强的话说,“那些男孩子,有的滑头,有的油腻,有的秃头。还有个男的,别的都没问题,就是太瘦,虚,不能生(孩子)一样”。陈静也试着自己谈恋爱,可对方一听说要入赘,都果断分手了,理由是“在老家丢人”以及“愧对祖宗”。
嫁出去的男人,泼出去的水
作为萧山赘婿,顾顺泽可没觉得“愧对祖宗”。
他26岁,本科毕业于武汉一所985院校,老家在河北省南部一个很小的村子,父母世代务农,父亲偶尔到建筑工地打工。家里四个儿子,顾顺泽是老二。
他从小就知道家里经济条件不好,希望靠知识改变命运,考上名牌大学后,在助学贷款的资助下完成了学业。大学毕业后,先在武汉工作了一年,谈了一段无疾而终的恋爱后考公上岸,到杭州某区做了行政执法队员,并把户口落到杭州,成为新杭州人。
考公上岸意味着有了稳定的收入,至于买车、买房,顾顺泽想都不敢想。
“当时我大哥还没结婚,两个弟弟都在读书,负担太重。”顾顺泽不敢想自己结婚的事,父母催婚,他就找借口搪塞。2022年,他无意中发现有“上门女婿”这样的路径可走。对于儿子入赘,顾顺泽的父母没什么意见,毕竟家里剩下的三个儿子足够传宗接代了。
于是2022年6月的一个周末,顾顺泽把自己的身份证、学位证、工作证等资料的复印件交给了婚介所。从赘婿的角度看,他的各项指标都不错——身高一米八、名校毕业,年龄也不算大,这些都意味着他有好的基因,可以用于传宗接代。很快,婚介通知顾顺泽,他被看中了。对方家里是做汽车零部件的,有两套房子和三千多万存款。女孩比顾顺泽小两岁,大学毕业没多久,在一家医院做财务。
入赘协议书。
交往两三个月后,女孩提出结婚,顾顺泽答应了。
他把自己父母接到杭州,和女方家见了面,吃了饭,又在杭州玩了两天。那之后,对于儿子的婚事,父母再也没有过问过。
赘婿的婚礼流程和传统娶妻完全相反——女方父母先给了女婿28.8万元彩礼。顾顺泽之前听人讲过,彩礼只能象征性收些,其余再以嫁妆形式返回去。于是当一摞摞现金摆到面前时,他只拿了一万元,其余还给了女方。在岳母看来,这个女婿很懂事。
接下来,女方用返回的钱订了婚纱照、婚戒、礼服等。接着两人去领证,又找算命先生选定了婚礼的日子,挑选了几个伴郎。整个过程都由女方安排,顾顺泽没操一点儿心。他没把婚礼的消息告诉任何朋友和亲戚,父母在老家也只说儿子在杭州要结婚了。
婚礼当天,顾顺泽坐在女方家安排好的宾馆里,等待接亲。这时他突然觉得恍惚——以前看人家迎亲,都是新娘子在床上等。现在在床上等人的,却是自己。他只记得自己当时大脑一片空白,完成了敲门、塞红包、闹洞房等一系列流程后,新娘拉着他上了婚车。
宴会厅里,男方代表是顾顺泽请去的几个同事,勉强凑了一桌。接下来的仪式也都是在女方安排下进行。仪式落成,顾顺泽就彻底是他妻子的人了。
家里给他们安排了一套三室两厅的新房,顾顺泽就此结束了租房生活。
婚后一个月,他拿到驾照,岳父马上给他买了一辆宝马3系轿车。2023年4月,妻子怀孕了。顾顺泽很自觉,每天准时下班后,要么到岳父厂里帮忙,要么回家陪老婆。周末开着车,带着妻子一家出游、品茶,自在又惬意。岳父岳母从没给过他脸色,他们常说的一句话是,“我们把你当亲儿子养呢。”知道他入赘的同事也表示羡慕,“你真是走运了,我要是没结婚,也去当赘婿。”
对于这种说辞,顾顺泽不知道对方是真心的,还是调侃自己。
今年1月,顾顺泽的妻子产下一对龙凤胎,岳父岳母高兴坏了。原本按照婚前约定,孩子跟女方姓。但这一次,他们特批,可以让儿子随女方姓,女儿随男方姓。以后要是再生,姓氏问题可以商量。顾顺泽懂事地表示,两个孩子都可以随妻子的姓。
父凭子贵的顾顺泽成了功臣。一次岳父喝到微醺处当场表示,“你立功了,明年给你换车,一百万以上的”,并且叮嘱他“调理好身体,继续生。生完不用你俩养,雇保姆就可以。”
顾顺泽觉得自己很幸运,头胎就生下了儿子。和其他赘婿的交流中他得知,对于那种始终没能生下儿子的上门女婿,女方家庭只能寄希望于下一代继续招赘,直到生出儿子。
结婚生子后,顾顺泽再没回过老家,父母也只是见过孙子孙女的照片。在他看来,河北那个家和自己已经没什么关系了,“一来我父母不善表达,二来家里男孩多,不在意我一个。”更何况,他也享受现在的生活——家里雇了两个保姆带娃,不需要他操心,每月几千块钱的工资不用上交,更没有买房买车的压力,“不要抱着吃软饭的心态。只要心态好,都能过好。”
“生育机器”
不是每个赘婿都有顾顺泽一样的好心态。
2006年8月,《浙江法制报》在一则报道中曾提及,“记者从杭州市萧山区法院了解到,2005年以来,该法庭受理的‘招赘婿离婚案’已有20件”,其中绝大多数是女方提出解除婚约,最常见的理由是性格脾气不合,还有人指出男方赌博、拈花惹草等,对家庭漠不关心。而庭审时,女方往往有强有力的“亲友团”助阵,入赘男则形单影只,且大多不同意离婚。
一个男人向法官控诉,“我觉得自己就是个生育机器”,“每次有矛盾,丈人和丈母娘就不分青红皂白地数落我,有时候简直就是谩骂,‘养你还不如养条狗’之类的话脱口而出。”
法官认为,类似离婚案件中,入赘男由于吃住行往往需要倚赖女方,在家庭中没有地位,“一些在家庭中得不到应有尊重和温暖的入赘男,就会到外面寻找‘知心朋友’”。而一旦女方决定“休夫”,男方又会害怕失去生活的靠山,因此大多不同意离婚。
李继延判断,这种纠纷应该大多出现在十几年前男方自己找的入赘家庭。在他看来,为了避免日后各种纠纷,首先要对男女双方资料进行严格初审。
“我们这里的女孩子从小条件好,参加很多兴趣班,一年培训费就要七八万,甚至十几万呢。”作为萧山本地人,李继延经常把“我们这里的女孩子”作为一句话的开头。他似乎有义务替她们把好第一关。
一名萧山女孩的招婿启事。
在他定的规矩里,有些硬性条件不能逾越——心术不正、找情人者;素质低、粗劣、打骂人者;身上有文身者;有偷盗等恶习不改者;小肚鸡肠、心胸狭隘者;无理取闹、其他违法者;心理变态者;赌博、吸毒、嫖娼、卖淫者;有严重传染病者。
以上问题但凡沾上一条,都会被踢出局。曾经有个北京大学毕业的男孩因为有文身被拒,对方说李继延歧视文身人士。“不是我歧视,是女方家属这关过不去。”李继延解释。
看似瘦弱的男人也会被劝退。甚至有人为了争取报名赘婿的资格,当场表演起俯卧撑。
李继延还要求男人们提供支付宝芝麻信用分。如果低于550分,无论其他条件多好,都不许登记,“肯定是网贷太多了,这种人容易在钱上出问题。”此外,有些女方家庭还会要求男方去打印征信报告,去派出所开无违法犯罪记录证明,提供传染病、性病检查报告等。
一言以概之就是,女方要的是一个高学历、身体好且各方面都干净的男性。
作为把关人,李继延对年龄也很苛求。无论男女,在未婚状态下,但凡年龄超过30岁,他都会劝对方降低要求,否则很难找到合适的伴侣。在萧山的赘婿市场,一般情况下,女方离异的话,有可能招到未婚男性;但男性离过婚,是绝对找不到未婚女孩的。
在这些基本要求之上,李继延发现,有行政编或事业编的男孩最吃香,“因为国家已经政审过了,赘婿的尽头当然是编制。”而如果男方有献血证或经常做公益的证明,也是加分项。在萧山招婿家庭来看,经常帮助别人的人,对自己老婆也不会差。
而最不受女方家庭欢迎的职业则集中在律师、销售、保镖、男模、健身教练、网约车司机、快递员等。“律师事儿多,销售话多,保镖头脑简单,男模和健身教练太乱,网约车司机和快递员不稳定。”李继延一再强调,这不是自己的看法,是招赘婿的家庭总结出来的。
猎头很忙
“还有些男的,外表打扮很得体,说不了几句话,就知道他没素质。”李继延说自己基本没看走眼过。这对他来说,没什么标准和技巧,就是做了26年婚介后的一种感觉。
李继延的赘婿业务可以追溯到上个世纪——1988年,他在五交化上班时,就爱张罗着给人介绍对象。一些家境不好的男性,会托李继延介绍入赘。他也真介绍成过几对,收了别人几十块钱红包。
1998年,李继延和妻子孙纪梅下岗后,决定开婚介公司。虽然周围区县也有人在做婚介业务,但萧山还没有。由于李继延的金点子婚姻介绍服务有限公司是萧山首家婚介,还被写进了萧山市志(注:2001年3月25日,萧山撤市设区。彼时还是萧山市)。
早期员工只有李继延夫妻俩,以男娶女的传统业务为主,收费200元。“早几年,一年也就能介绍七八对赘婿。”李继延说,那个年代招上门女婿的家庭对男性要求还不高,中专、大专毕业都行,只要身体健康,其他条件都好说。为了推销嫁娶及赘婿业务,他经常花钱在杭州本土媒体打广告。广告打多了,引起了记者的注意。
2001年,《都市快报》刊登了一则《婚介专业化 有人专攻倒插门》的报道,李继延一下火了。2021年,电视剧《赘婿》播出后,更多人找上门来,李继延的中介费从200元一路涨到1.5万元,且男女双向收费。也就是说,每成功一单,婚介所可以拿到3万元中介费。
“房租、办公费用等都在上涨,我们得保证成本。”李继延解释。
高昂的价格不妨碍慕名而来的人越来越多,学历越来越高。萧山也凭借“赘婿”出圈,就连萧山新地标“杭州世纪中心(杭州之门)”,也被称作“倒插门”——“那门本是个H造型,但H中间一横太低了,像是‘门’字倒过来。”林祖文笑称,“可能是天意吧”。
位于萧山的杭州世纪中心,被当地人称作“倒插门”。
业务多起来了,李继延招来三个退休阿姨做“爱情猎头”。她们的任务就是每天到社区、乡下或各单位寻找单身资源,或者按照在册会员们的需求,打听合适人选。遇到特别合适的,她们会劝对方入会员,给优惠。李继延和妻子则坐镇办公室指挥,早八点半到下午四点半,20多年雷打不动。
合同约定,婚介所的服务期限是两年,如果合作很好,可以延长一年。按照李继延的说法,一年内大多数人都能匹配成功,如果两三年还没配到,多半是彼此要求太高了,“比如我这里有个女博士,她要求必须找男博士、公务员、身高180以上、强壮、帅。”李继延不是没有男博士资源,但这些男博士除学历外,身高、相貌都不符合女方要求。
很少有客户会在婚后和李继延保持联系。
李继延觉得这也正常,“很多人愿意嫁娶时招赘婿、当赘婿,但骨子里又觉得丢人。”曾经有一次,一个经李继延介绍成功的女方家庭邀他去喝喜酒。他去了,但被安排在一个隐秘的角落。李继延明白,“我在萧山算小有名气,主家肯定担心别人认出我,从而判断是花钱招的上门女婿,觉得没面子。”
那之后,再有人邀请他出席嫁娶赘婿的结婚宴席,他都会婉拒。
李继延眼下最头疼的是女儿的婚事。女儿20来岁了,到了适婚年龄。原本他也想学着别人招赘婿,可家里就一套房子,条件不占优势。李继延最终决定把选择权完全交给女儿,“毕竟,婚姻的基础是爱情,不是买卖。”
(应采访者要求,文中除李继延、孙纪梅外,其余为化名)
参考资料:《城镇化进程中近郊村的招婿婚姻:特征、原因与问题——以浙江福村为例》(浙江师范大学政法学院 袁松、蒋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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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父“海上追凶”的1055天


庭审最后,姐妹二人情绪失控。李子娟讲述起二人追凶两年多的经历,声音越说越大,“海阳的各个码头,跑了不知道多少遍,最远跑到了江苏,我姐姐被狗咬,我们卖房悬赏征集线索,数不清被多少人骗。”李子珊在一旁扶额痛哭,只留下颤抖的侧脸。


丨新京报记者 汪畅
丨陈晓舒
校对张彦君

本文6823 阅读10分钟

小快艇时快时慢,途经大大小小的渔船,海浪不断翻涌而来,3月27日下午,李子珊和李子娟再次走访父亲李大力生前常去海钓的位置。两姐妹忍着眩晕,在海上向律师介绍案件背景。

2021年5月9日下午,李子珊、李子娟两姐妹的父亲李大力与亲戚纪大星一同驾船出海,彻夜未归。3天后,已经损毁的快艇在岸边被发现,船体上出现疑似与其他船只碰撞的痕迹。随后,纪大星的遗体和李大力的骸骨被陆续发现。

从此生活不再完整。为了弄清楚父亲死亡的真相,李子珊和李子娟双双辞去工作,为父追凶,她们找中介帮忙变卖房产,悬赏50万元征集线索。直到2023年5月,肇事者孙显军被找到。

2024年3月28日,山东省海阳市人民法院一审开庭审理孙显军涉交通肇事罪一案。山东省海阳市人民检察院于2023年12月出具了一份起诉书,指控被告人孙显军无证驾驶船舶发生交通事故,致二人死亡,应当以交通肇事罪追究其刑事责任。围绕孙显军所驾驶的船只与李大力所在船只发生碰撞时,后者是否已经死亡,庭审现场展开辩论。

在法庭上,面对指控,被告人孙显军当庭表示认罪,“现在很后悔”。但其在表述时提出异议,他说事情发生在当晚十点,此前关于时间的表述有误。事发时,船上其他人正在睡觉,孙显军驾船撞上另一艘船,“那艘船挂在我的船上”,这艘船停在航道里,当时他自己的船开着灯,而对方的船没有开灯。“我认罪,我认的是撞船后没有报警报案。”庭审的末尾,孙显军声称。

事情已过去1055天,父亲的遗体仍然杳无音信,但两个女儿总算等来肇事者。

3月28日,山东海阳,庭审结束后,李家姐妹和母亲从法院走出来。新京报记者 汪畅 摄

开庭

3月28日上午,李子珊穿着父亲的黑色冲锋衣,早早等候在山东省海阳市人民法院门口。

开庭后,她们又一次见到被告人孙显军。孙显军和父亲李大力从小就认识,生活在同一个村子里,村子靠海,平时靠打鱼为生,孙显军是“旭永”号游艇的三个船东之一。2023年5月25日,孙显军被抓获归案后,一直羁押于当地看守所。这天,他身着灰色外套和蓝色布裤,缓步走上法庭,操着一口浓厚的山东口音。

起诉书显示,经依法审查表明,2021年5月9日,被告人孙显军无证驾驶“旭永”号游艇,载着5人(均另案处理)到海阳市寨前中心渔港南侧海域进行捕捞作业。当日晚上约8时,在返回海阳市寨前中心码头途中,被告人孙显军驾驶船舶,与两名被害人所在的三无船舶发生碰撞事故,后驾船离开现场。

“三无船舶”是指无船名船号、无船舶证书(无有效渔业船舶检验证书、船舶登记证书、捕捞许可证)、无船籍港的“三无”渔业船舶。也正因此,经海阳海警局海阳工作站,海阳市海洋发展和渔业局、烟台海阳海事处认定,“旭永”轮应对本起事故负主要责任,三无船舶应负次要责任。

检方认为,被告人孙显军无证驾驶船舶发生交通事故致二人死亡,当以交通肇事罪追究其刑事责任。

刚一开庭,李子珊、李子娟及其代理律师便提出,认为另案处理的五人应处以包庇罪,在该案件的追责中对方应为全责,且应该追究他们的非法捕捞罪。

两年多的追凶历程,使得姐妹俩更加冷静。法庭上,她们几乎没有情绪波动,按照案件审理流程,一字一句说着自己的诉求。

海阳市海岸线长212公里,很多人靠海吃海,李大力的村里有很多渔民,但李大力早已脱离海上的营生,一直在陆地上开店、办厂。退休后他迷上海钓,为此,他在2018年花十多万元买了艘快艇。新快艇下海那天,李大力还邀请家人一起上船,在近海遛了一圈。她们称在事发前,一家人曾想办证,但父亲这艘船只是偶尔为钓鱼出海,并非渔业用船,她们并不知道去哪里办证。

李子珊和妹妹一直想搞清楚,2021年5月9日,父亲和表叔在海上到底经历了什么?她们也想知道,从小便认识父亲的孙显军,究竟为什么在撞船后不救人,而是选择了离去,放任了两个人的死亡。

她们没有得到答案,庭审围绕着船只发生碰撞时二人是否已经死亡展开了辩论。

刚一开庭,孙显军便称,事情发生在当晚十点,此前关于事发时间为晚间七八点的表述有误。当时船上其他人正在睡觉,他自己驾船撞上另一艘船。孙显军上船询问后,发现船上的两个人没有回应。于是确认了他们的鼻息,发现已经死亡,便驾船离开。他不认为是自己撞船导致对方死亡,“怎么会碰一下就死了。”他的代理律师也说,因对纪大星的死亡鉴定中不包含死亡时间,并不能认定二者是在孙显军撞船后死亡。

但证人证言中提到,事发当晚两船意外相撞,事故发生时间大约是七八点钟。当时,孙显军船上的船员听到了“砰”的一声巨响,感受到两艘船的碰撞。

李子珊、李子娟的代理律师河南泽槿律师事务所主任付建则指出,经海阳市公安局刑事科学技术室鉴定,纪大星系生前溺水死亡,“不可能溺水后,人又跑到船上去了。”付建称,事件应为孙显军驾驶船只撞人后逃逸,最终致人死亡,应追究其故意杀人罪。

在下午的庭审辩论中,付建再次叙述当天情景,事发当天有大风预警,孙显军作为常年出海的人,是知道这种风险的,他在撞船后离去,放任了船上两人的死亡,应该判故意杀人罪。而且根据事发后几天的转账记录,孙显军肇事后几天继续从事捕鱼活动,应该追究非法捕捞罪,再加上后续两年多明知李家在寻找真相,依旧没有投案,这也证明了他没有悔改之心。

庭审最后,姐妹二人情绪失控。李子娟讲述起二人追凶两年多的经历,声音越说越大,“海阳的各个码头,跑了不知道多少遍,最远跑到了江苏,我姐姐被狗咬,我们卖房悬赏征集线索,数不清被多少人骗。”李子珊在一旁扶额痛哭,只留下颤抖的侧脸。

3月27日,山东海阳,李家姐妹带着律师出海,向他介绍案件背景。新京报记者 汪畅 摄

父亲消失的雨夜

2021年5月9日,是整个家庭破碎的开始。

李子珊记得,当天有大风预警,但是下午并无异样,父亲没有听从自己的劝阻,和表叔一同驾船出海。傍晚,在海上的父亲和表叔分别和子女通过电话,说快要忙完了,准备回家,之后便失去了联系。当晚11点,渔民们纷纷回到村里,李大力和纪大星始终未归。

零点过后,狂风暴雨来袭,李子珊报警后,直升机也加入搜寻,然而还是没有两人的踪迹。站在码头上,李子珊看着海面风起云涌,那是她第一次崩溃大哭,眼前的大海仿佛牢笼,“我进不去啊!我不知道我要怎么找到爸爸。”

5月12日,父亲那艘已经损毁的白色快艇出现在海边。李子娟记得,机器吊起5米多长的白色快艇,船舷多处破损,小艇的发动机、操作台都消失了,船体被蹭上了红蓝色油漆。经海警勘验,该船后方有碰撞痕迹。

父亲自小在靠近海边的村里长大,虽然并非职业渔民,但对出海相当熟悉,水性也很好,李子珊怀疑父亲的失踪另有隐情。此时,她们还抱有一丝希望,猜测着二人会不会被人救了,或者漂至小岛上等待救援。

直到17天后,纪大星的遗体出现在码头,她和妹妹觉得情况不对,很快双双辞职,姐姐放下了刚在上海投资的生意,妹妹则从一家电商团购公司离开,开始“追凶”。“我们都还年轻,钱可以以后再挣。”当下最要紧的是,找到父亲出事的真相。

李家姐妹称,事发后不久,烟台海警局海阳工作站的一名工作人员曾传来一段雷达监测视频。视频显示,2021年5月9日晚8时左右,两艘船在一处海域发生过长达8分钟的追逐、拦截。两艘船雷达显示的移动痕迹显示,其中一艘船自东向西移动,另一艘船在北面与之并行追逐,并多次近距离靠近对方。被追击船只突然往北突围,与对方航线交汇时,轨迹信号出现闪烁和短暂消失,之后冲破拦截往西北海岸方向驶去,身后船只不再追击。

视频里无法显示船只的编号,最终这段雷达监测视频也未被公诉机关认可为证据。法庭上,双方律师均希望调取这段视频为证据。孙显军方律师坚称事发于晚间10点,这段视频恰好证明,李大力的船此前便遭受过撞击。而付建则认为,根据证人证言及孙显军最初的供述,事情发生在晚间七八点,两艘船碰撞后导致前移,孙显军驾船靠近后,上船查看二人鼻息,这段视频恰好符合此前供述的事发经过。

在当时,这段视频让李家人更加确信,李大力的消失不是意外,他所在的船只遭受了撞击。事发后,姐妹二人先是回村挨个走访渔民,一一记下当天出海的渔船,去各个码头奔走,企图按照出海时间、体型和油漆颜色来寻找有可能肇事的船只。

事情传开了,渔民们害怕这件事会影响自己出海打渔,见到姐妹俩总爱躲着。李子珊和李子娟也怕惹人不快,便每天深夜抵达码头,趁着天黑无人,跳上一个又一个停泊于岸边的船只,挨个观察船前的底漆,看有没有破损和划痕。海阳市的码头走遍了,她们就去青岛、威海,最远甚至走到了江苏。

一次夜里,码头上的狗突然蹿出来,咬着李子珊的大腿不放。打狂犬疫苗的时候,针头绕着咬破的伤口扎了一圈,李子珊咬牙忍痛,但又希望痛得更狠,她想,也许这样,就能体会父亲当天遭受的痛苦。

她们也希望找回父亲的遗体,好让他入土为安。海边潮起潮落,早晚各一次,间歇大概四五个小时。每天等潮水退去,李子珊和亲戚们便下海寻人。

夏天的海边长满了浒苔,淹没整片海滩。姐妹俩身高超过一米六,穿着厚重的渔裤一脚下去,水就没过了大腿,总要别人帮忙拖拽,李子娟才能得以脱身。浒苔很滑,不少来帮忙的亲戚都在上面摔了跤,有的摔断了手,有的崴伤了腿。她们找到了不少遗体,然而父亲始终不见。直到2021年10月,浒苔慢慢腐烂后被海水冲掉,沙滩露出,几块遗骸被发现,经过官方两次比对DNA,认定为她们父亲的骸骨。

2021年12月26日,烟台海警局海阳工作站发布了悬赏线索的通告,视情予以人民币5万元至10万元奖励。为了加大悬赏力度,李子珊和李子娟托中介卖房,自行悬赏50万元征集线索。

事发三日后,李大力出海的快艇被打捞上来。受访者供图

1055个日夜

冲着高额赏金打来的电话数不胜数,李子珊和李子娟也屡次遭遇过骗局。

来自威海的一位男子称,自己见过肇事船只,在提供线索的过程中,讨要了四五万元。他说当天他也在海上,听到了撞船的声音,瞎编了一些肇事者的信息。他说肇事者近期要在大连考船员证,李子珊和李子娟便花钱雇来一人,也安排他去考试。雇来的人拿着证件在队伍里排队,而姐妹俩就躲在暗处观察,“现在想想,自己就像侦探一样”。

四个多月后,姐妹俩才意识到被骗,后来向警方报案,此人被以诈骗罪判刑。

也有人言行奇怪,以提供线索为由,多次要求李子珊单独前往海阳市的一个村庄,李子娟不放心,一同前往后,对方不仅没说出什么具体内容,还要没收二人的手机,将她们拉至荒废的码头。及时报了警后,她们才得知,此人刚出狱不久,找她们可能是想要图谋不轨。

即便如此,姐妹二人还是不愿放过任何线索。悬赏刚发布没多久,一位渔民打来电话说自己知道线索,只要陪他赶海,就一一告知。姐妹俩觉得有点奇怪,还在犹豫的时候,对方就直接拉黑了她们。她们至今追悔莫及,“哪怕遇到一点危险,但万一是真的呢?”

她们一边追凶,谣言一边流传。有人说,李大力和纪大星是去别人的养殖区偷鱼的,这也更坚定了她们找到真相的决心,“爸爸是正直善良的人,我们还他一个清白。”

全家人像是憋着一口气在生活。一开始,李子珊顾及孩子的感受,孩子生日,吵着询问姥爷怎么没来,还给他发去微信,李子珊没敢告诉她事实,只说姥爷出海钓鱼去了,她还买来乐高玩具,说是姥爷送她的生日礼物。

时间久了,李子珊越来越顾不过来。有时候自己还在外地找线索,孩子放学需要人照料,只好委托给亲朋好友,谁有空就把孩子带回去照看。自己家在7楼,心情压抑的时候,她真想从窗台往下跳。

母亲不敢给她们压力,也从不在她们面前表露感情,她以父亲的名义劝导女儿们好好生活,“你们的爸爸也希望你们能过得更好。”但李子珊知晓妈妈的心思,事情发生后,她将母亲从村里接到自己身边生活,夜里两三点起来上厕所,李子珊路过母亲的房间,灯是黑的,但是母亲的手机亮着,她独自翻看着父亲的照片和朋友圈,无声地流泪。

父亲离去之后,这个家终究是不完整了,连年夜饭都是哭着吃。所有的纪念日都显得格外刺痛,母亲的生日又到了,为了缓解家里的气氛,李子娟买了花送给妈妈,然而一席饭间,所有人都吃得寡言少语。

3月26日,山东海阳,一些渔船在海上作业。新京报记者 汪畅 摄

事情还没有结束

2023年5月,又一通电话打来。

电话那边的人语无伦次,询问李子珊要不要线索,但又不说具体情况。类似的电话,李子珊接了太多,但这次不一样,没多久,纪大星的儿子也接到了这通电话。李子珊预感,这个人一定知道些什么。

经过反复沟通,来电话的人终于现身,他是肇事船上的一名船员,肇事船是孙显军的那艘“旭永”号,当晚除了孙显军这位船东外,还有5名雇工船员。见面当天,他不愿道出当晚的情况,李子珊等人不敢逼得太紧,只好劝他去警局投案。

事情很快有了转机,就在那个月,海警对“旭永”号的船底油漆做了鉴定,认为与快艇上的油漆一致,这与第一次鉴定的结果相反。李子珊和李子娟觉得可惜,事发次日,这艘船还曾出海去寻找过自己父亲的船只,而根据当时的碰撞痕迹,她们曾高度怀疑这艘船。

有了多位证人证言后,孙显军于2023年5月26日因涉嫌过失致人死亡罪,被烟台海警局海阳工作站刑事拘留,经山东省海阳市人民检察院批准,于同年6月9日被执行逮捕。

得知消息的那天,李子珊并未如释重负。她太害怕了,害怕孙显军不承认,害怕证人证言不能算数,害怕一切又是一场空。直到警方那通确认电话打来,李子珊终于泄了气,两年多积攒的力气在那刻被抽空,她瘫坐在椅子上。随后将消息告诉母亲和已经怀孕的妹妹,三个女人在家里大哭一场,母亲说,“我终于有脸去见你父亲了。”

然而事情并未结束。今年3月28日,该案在海阳市人民法院第二审判庭开庭,公诉机关对当时驾驶肇事船的孙显军进行起诉,其所涉罪名为交通肇事罪。

李子珊一家人对此有些异议,她们不明白,当天撞船后,孙显军为什么不施以援手,放任伤者在茫茫大海上,再无生还的可能。她认为,这个案件引起的关注,或许能为规范海洋作业行为予以警示,让更多家庭免于遭受她们家这样的事情。

2023年第3期的《世界海运》曾刊发《海上交通事故涉罪案件司法认定问题与对策——以516起事故和52件裁判文书为样本》一文,作者为“海上交通事故涉罪案件司法认定”课题组、吴胜顺、姚嘉伟、潘永亮和宁波海事法院审判委员会。文中提到,《刑法》将陆上交通肇事与海上交通肇事犯罪一并归入第133条的交通肇事罪中,而相关司法解释则自始未对海上交通肇事案件给予关注。受“重陆轻海”传统观念影响,海上交通事故刑事案件法律适用中已经遇到不少疑难问题急需解决。

文中拿海上交通事故举例,称一方面致人失踪具有常见性,83起致人死亡事故中,死亡 ( 含失踪 ) 共218人,其中失踪52人,占近四分之一。在个别年份、个别海域,事故致失踪人数甚至超过死亡人数。另一方面,对于海上交通事故致人失踪后果如何评价,无论是《刑法》还是相关司法解释,都未作出规定,而实务中则存在各种不同做法。

“这会是一个漫长的过程。”3月28日结束庭审后,李子珊和妹妹、母亲手握着手站在一起。她们说,希望得到法律公平公正的判决。

烟台海警局海阳工作站出具的鉴定意见通知书,认为快艇上遗留的外来蓝色油漆与“旭永”号右舷涂刷的蓝色油漆的油漆种类相同。受访者供图

好好生活”

收到开庭的消息之后,李子珊又一次梦见了父亲。

曾经,父亲是她的“大树”。他的爱总在行动里,两个女儿长大成人后,总被招呼着回家吃饭,一大桌海鲜,都让两个女儿吃,李大力总是说,“我吃得太多了,你们吃,你们吃。”李子珊最爱吃鹿角菜,父亲每次海钓回来,都要把船停好,再走十几分钟的路,专程去找这些菜。他有时得意,说“你看这个菜,别人都找不着,只有我知道哪块地方有。”

如今想来,所有与父亲最后的相处,仿佛都有了“离别”的征兆。酒过三巡,李大力哭着对二女婿说,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大女儿李子珊,因为她性格直接,容易吃亏,他反复念叨着,“你一定要帮帮你姐。”

父亲最后一次陪母亲过生日时,罕见地表露了自己的感情。他在饭桌上说,要好好感谢自己的妻子,这么多年只要他出海钓鱼,都能在出门前吃上一口热饭,哪怕是凌晨两点,临走还能带上妻子准备的干粮。李子娟听完之后,没忍住哭了,但那是幸福的哭,她觉得自己的生活太过美好。

如今,与父亲的相会只能在梦里。那天夜里,李子珊看到了父亲,他穿得和平时很像,一身西装板正又服帖,她刚一想开口,父亲就对她说,“别说了,你想说什么我都知道。”

随即梦醒,李子珊没说的话还堵在心里,只恨梦短。她想说,爸我想你了。她也想说对不起,自己以前很不懂事,让他操心了。她还想让爸爸一定要放心,她会把大家都照顾好,把孩子照顾好。

父亲这棵大树走了,李子珊逐渐替代他成了家庭里的这个角色。她知道,父亲一定希望她们生活得更好、更快乐,等到事情翻篇,她就要去好好赚钱了。将来,她想要把全家人都照顾好。

想说的话还有太多,“但终究没有机会了”,李子珊眼泪夺眶,“只能说,好好生活吧。”

李子珊、李子娟、李大力、纪大星、显军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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制造程序员:我和风口的距离


文 | 徐巧丽

编辑 陶若谷


“前端已死”

去年8月我开始找工作。搞笑的是,我花了一个月做准备,把资料放在个人网站,上课视频传到B站,打磨简历,附上作品集,打开BOSS直聘、前程无忧、智联招聘,搜“前端开发讲师”,出来的岗位数不超过10个。

那一刻我甚至怀疑是他妈这个岗位屏蔽了我吗?再点进去一看,HR三个月没有动态更新,说明这些岗位都是死的。社交媒体上,我看到好多“前端不好找工作了吗?现在还能够转前端吗?还有必要学前端吗?”后来就天天给我推送“前端已死”。

我决定去求人。很不好意思,他们都觉得我发展很好,要告诉别人我过得很惨,我做了一个月的心理建设。我在一家(全国知名的)IT培训机构成都分部做老师13年,做前端老师11年。2019年,我离开这家机构,和别人合伙开了一家小IT培训机构,也是在成都。当时领导挽留我说以后你要回来,我心想我肯定不会回来。

合伙的这家小机构,疫情第二年高校开始封校,不让进去宣讲了。2023年4月,整个团队出动招生,努力了一个月,招回来5个学生。我们决定解散,把5个学生转让给合作伙伴,转让费1000块。

创业时,赵岚去高校宣讲招生。讲述者供图

9月我联系了老领导,直接说“领导我机构倒闭了,现在找工作,能不能回来”。他做UI设计的,他说整个专业都被裁掉了,他5月份就走了。语气比较匆忙,就挂掉了。

接着我想到前同事,他去了千锋(另一家IT培训机构),是十多年的大品牌。行业不行,总有那么几个头部企业能撑着吧,我让他内推,结果他说别问了,教完这个班,他也招不到学生了。这个前同事本来教安卓开发的,结果那几年,安卓也好、苹果也好,都被前端干掉了。我以前是前端开发的组长,他从Java转到前端我还带过他。2019年以前,前端都发展很猛,没有一个人唱衰前端。

2012年,这个岗位还叫“切图仔”(对前端开发工程师的戏称),大家都觉得没前途。IT培训有鄙视链,后端看不起前端,前端看不起UI。网上流行“网站重构”的概念,当时门户网站很丑,密密麻麻全是字,丑不拉几的,网站重构就是让它界面设计更好看。前端负责的就是美化,我就向培训机构申请,这个一定有前景。

事实证明这步棋走对了,两年后我评上了“副主授”——老师梯段最高的位置,就我一个女老师。那时候还会接待很多来参观的学生,2017、2018年,最高峰的时候,前端开发教研组有10多个老师,10个班,几百名学生,其他小的教研组才两三个老师。

前端门槛低,一个月就能做网页,六个月整套都学会。只要你人长得称头(有精神)一点,平均工资都是六七千,很多学生没等到上完课就找到工作了,课程结束前半个月,就会看到今天少一个人,明天少一个人,最后结课就剩六七个人。每个人手上有三四个offer,谁工资高挑谁。

2019年之后就非常的卷。技术层出不穷,这个技术刚刚用顺手,另一个技术又来了。都是在重复地去卷工具,可能语言就三种,但是辅助工具有几十种。这个公司需要这种工具,那个公司需要另一种。2015找工作,只要能把网页做好;2017的时候,要会工具;到2019要会三个工具。

行业太火爆了才会卷,我们都这样以为。身处其中会认为工资永远往上涨,跟股市一样,还会涨,还会涨,等到摔下来的时候才意识到这是顶峰。疫情三年就像一个黑洞,它突然出现了,我们都预测不到。

2022年6月开始,我们学生就有一半找不到工作了,怎么办?去福州,去台州,沿海地区或三四线城市,还有一点机会。年底的时候,20个人就只有5个找到工作,2023年我带的最后两个班,有两三个学得很好,按照以前,绝对拿七八千工资。毕业一两个月后,我问他们找工作没有?一个都没有就业。

前端不行,我又打电话给以前那些同事,做招生的,做HR的,或者是Java、后端,有点关系就打电话过去。一个教UI的女老师,结婚怀孕辞职之后,还来问过我招不招人,后来她去了一个小公司,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还有一个招生部的女老师,去龙泉驿区新开的美容美发学校当咨询老师了。

她给我推了一家农村的中职技校,我就去面试了。校长说,现在国家要求开这个专业,我们还没有机房,没有电脑,还说了一句,“我就搞不明白了,以前我们上课搁黑板都能上,现在为什么没有电脑就不能上课。”我一听就糟了,这学校也不能来了。

去年11月份的时候,我打电话给一个办公组的老同事,他给我举例子:某某某,以前教三维的,现在教语文去了,某某某教历史、政治,要是我来了也得上这种课。他还有最后一个Java班,上完之后不再招生了。


追随者

我毕业那年是2006年,印象中,那一年《时代周刊》的封面上写着一个大大的字,还有一个电脑屏幕,风云人物是全体网民。那时候已经有平板电脑了,去电脑城配电脑人山人海,哪个地方人多,肯定这个行业就兴盛。我当时为什么选它,计算机它肯定未来会有很大的发展。

互联网像是洪水一样,完全是一次革命,我就是一个追随者,我们培养的学生也是。流行什么技术,我们就追什么技术,什么技术能找到工作,我们就掌握什么技术,市场需要什么,我们就培养什么。

我的教学很注重这一点。每个老师风格不同,有些老师讲段子,我会多讲一些行业现状,就业情况,讲企业现在需要什么技术,淘汰了的技术就不要学。像2013年,在QQ写「说说」,我发现诶怎么输了字之后一回车就会提交,就会讨论什么技术又出来了;像后来出现瀑布流,到手机验证码,都会讨论。

2017年网上流行程序员的梗,格子衬衣,秃头,背个电脑包,随时随地打开笔记本码代码,在相亲市场上也很受欢迎,工资高又老实。还有新闻提到有个程序员30岁就实现财富自由,退休了,那是最疯狂的时候。

我们培养的是「高中生程序员」——做服务员的、厂里打工的、工地搬砖的,都可以来学计算机,输送给中小厂,或者需要计算机人才的制造、生产企业,工资有六七千,找到工作后能在成都买房,扎根。

有一个农村女孩,没考上高中,去打工了一段时间,听别人介绍来学计算机,后来去了一家社区做数据统计工作,在成都结婚生孩子了。那年还有一个工资拿到9000的学生,最高纪录,就会被我们挂在宣传网站上,所有学生一看,就会觉得我也要好好学,争取和他一样。

在赵岚所在机构成都分部的学生。讲述者供图

我们机构的校长,买几套房,开豪车,还有专车司机。这就是我们所能见到的最顶级的人物。对于农村的孩子,能在城市扎根,买房买车,生儿育女,撑起一个家,也还算可以了。

我也是这样。我是村里第一个大学生,我爸把我当男孩子养,希望我在事业上有成就,我妈是乡镇医生,我爸做生意亏本了,家庭经济开支靠我妈。从小我就是别人家的孩子,结果高考的时候没考好,丢了50分,调剂到了四川师范大学。

我读的专业叫“教育技术”,这个专业特地给中小学培养计算机老师,我们属于前几批学生,班上三四十个人全是调剂过来的。那时候女孩子连网吧都没进去过,完全对这个专业陌生,我去问老师能不能换专业,老师就说这个专业好,新兴专业计算机,以后是新行业,很好的发展前景。

学生都经不起老师忽悠,毕业的时候90%都去当了中小学老师。因为是教育学学位,一些计算机公司还不要你。但在IT培训机构,专业就对口了,既有教师资格证,又是教计算机的。我一说村里人都知道,就觉得我很厉害,我以后一定会挣很多钱,我爸妈会享福。

从2010年到2017年,学生不断增加,最高峰的时候40个班,3000多人。机构一开始在成都二环,后来搬到了双流建了个很大的学校,像一个中学,有教学楼,有宿舍楼,有操场,食堂什么都有。

老师开始一个人住一间,后来三个人住一间,上下铺住,因为学生越来越多,到了2013年学校实在装不下了,“你们都给我出去租房子”,给三四百的补贴。

我和丈夫也是在机构认识,2009年,他负责学校里的网络安全,就是管机房的,工资一千多。当时就希望找一个顾家的,体贴的,对他经济上没有要求,觉得自己能胜任家庭责任,是有这个自信的——2012年我工资四千多,我就在成都买了房,2014年评上“副主授”七千多,2017年工资就到一万一,当时成都平均工资五千。

那时候我给娃报兴趣班,画画、乒乓球、编程课。我丈夫也重新找到一个跨境电商的工作,工资五六千。我们也正式搬进了新房。可惜,当一切都在收缩的时候,你使劲吹的气只会反弹回来把自己呛着。


只剩三句话

现在,我是成都一所民办中小学的计算机老师,负责5个年级的计算机课程,一个星期20节课。不教前端,不教Java,教的是怎么做PPT,怎么用word,怎么使用百度。或者安装打字通,教学生怎么打字,让他们玩扫雷,纸牌游戏,他们也有兴趣。

中小学要有情景化的学习,给五年级教3D打印的时候,不是用3D Max建模了,而是介绍三星堆的历史,考考他们,怎么用3D打印设计出一个三星堆的挂件。

哪个计算机老师在中小学都算副科老师,还要兼行政岗位的工作,要把学生的活动剪成视频,发到公众号、小红书、抖音,让学生老师转发点赞,发到家长群,活动邀请的海报也是我来做,每周国旗下讲话的PPT也是我做,还要负责值周。值周填表,点名填表,上课填表,每天用来备课的时间只能放到下班,有时会到凌晨。

第一周,我适应得不好,光顾着备课了,行政工作没到位,领导就批评,“这周的工作我们给你做了,下周不能这样了。”我才知道行政工作优先于备课。

上了两个星期后,我发现有一个班的机房投影是歪的,颜色还偏色,电脑也很慢,有一大半上课时间浪费在开机和关机上。我就去向领导申请把电脑更新一下,领导问我,“别人都能用,你就不能克服一下?”

给小学生上课讲解三维物体。讲述者供图

大学毕业的时候,我也去一所学校实习过,投影是歪的,电脑还是旧系统,学姐跟我说,我们来就是干杂事的,修电脑的。给我吓跑了。当时同寝室的两个同学,毕业后都去了中小学,那些年,她们还羡慕我工资高,现在,一个转做了英语老师,另一个负责管理信息技术,走上了领导岗。每天也是忙忙碌碌的,但胜在稳定。

去中小学的主意,就是领导岗的同学给我的启发。去年所有希望都破灭后,我也很紧张,不知道互联网的寒冬还会持续,还是又会稍微回暖一点。现在的风口是大数据,人工智能,但我了解的同事们没有一个转到AI培训上的,像这些都是研究生学历起步,我们已经被市场淘汰。

还有几个月我就40了,很多中小学招聘是40岁以下,直接年龄给你卡掉。在应聘的一个月里,我把所有心思放在修改简历上,什么前端,Java,框架的专业术语全部砍掉,只剩三句话:做了10多年的计算机课程授课工作,外加为集团开发一些办公应用系统,还有对新老师的培养。重点突出会做PS海报,视频剪辑,少儿编程,这些都是中小学需要的,还强调自己很喜欢和小孩在一起,很适合中小学的学习节奏。这样才得到个机会。

年轻的时候也没感觉到稳定的重要性。2022年1月,我老公复发了脑瘤,两次大型手术,花了二十来万,我还向朋友借了4万,至今没还。

因为丈夫的病,这十多年没存下什么钱。2015年他复发了一次,我那时候工资高,给他治了,手术管了5年,2020年又复发,这次只管了2年,医生不建议做手术,现在每天要给他抽积液。家里缩减了一切开支,娃的兴趣班全砍掉了,也不买衣服不社交,但每月家庭开销也要7000。

我就躺在沙发上,不想收拾乱成狗窝的屋子,不想说话,不想陪娃,不想理老公,我只想一直这样躺着。之前看到过一个黑马培训的招聘,我去问HR招不招人,然后人家把这个岗位下架了。当时让我更加清楚了一个事实,就是这个行业我真的回不去了。

前两天,我们学校唯一的心理老师离职,来办手续,我就跟她聊。我们这个区去年关闭了两家私立小学,分流了200个学生来我们学校。出于这个考虑她辞职了。私立小学受冲击最快,再过几年,人少了,没有学生了,老师怎么办?要么就离开,要么就看能不能往编制里走,我又要面临这个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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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留在了那片山

细博村村委会门口张贴的防火宣传标语。中青报·中青网见习记者 裴思童/摄

作者 | 裴思童

编辑 | 秦珍子

一场山火给雾龙山留下疤痕。

从山脚望去,葱郁的云南松林被一道黄褐色过火带斜向划开。“再长回来得二三十年喽。”山下一名村民说,上次见到 样的山火,还是十几年前。

3月16日18时10分许,云南省临沧市圈内乡斗阁村发生森林火灾,过火面积约5.33公顷。

“这次的火其实不算大。”从事森林防火工作已有10年的临沧市临翔区应急管理局副局长刘剑刚回忆,5小时左右,现场明火便被全部扑灭。说着,他忽然双眼红了:“但这一次我真的太心痛了。”

这场“不算大”的山火吞没了他3名战友的生命。目前,起火、扑火的情况还未能完全查实,但好几个人记得,圈内乡林业和草原服务中心主任李晓林一行人是最早赶到雾龙山火场的。后来,李晓林与圈内乡应急管理队队员李兴彪、李荣昌在扑火时不幸遇难,圈内村护林员张合元受重伤。

山火发生后的第四天,斗阁村已基本恢复往日的宁静,留下山上的褐色洼地和人们心中的余悸。

1

参与扑火5天后,圈内乡细博村村民李明学还没从惊吓中恢复过来。

当地人说,猪胆内的结石“猪砂”能让人镇静,李明学就四处寻找。他走路脚步虚弱,无法控制地发抖,他说只要一合眼,那团像要把他吞掉的山火就会又一次出现在眼前。

李明学今年53岁。一年前,圈内乡应上级政府要求,组建专业的应急管理队,处理森林紧急险情。李明学在山顶建有养牛场,方便日常观察山况,便在李荣昌的邀请下,一起加入了队伍。除二人外,还有13名村民自愿报名。应急管理队组建起来后,推选村委会副主任李兴彪做队长。

过去一年,圈内乡没发生过什么紧急险情,李明学便和大多数队友一样,多数时间务农。这次山上起火,他们中的多数人是最早赶到现场的。

山火发生前,圈内乡已经40多天没下过雨了。3月11日,临沧市发布2024年第一号总林长令,强调全市森林草原均处于4级高火险等级,应以最高标准部署高火险期森林草原防灭火工作。

圈内乡林地面积28.8万亩,森林覆盖率73.52%,山形陡峭复杂,村寨基本依山而建。每年12月进入防火期后,乡里会每日两次定时向村民播报防火广播,进村入户对村民进行防火动员并签订责任书,各主要入山口也设立了防火卡口,有专人对上山人员进行防火排查。乡里55名护林员每日都会对责任林区进行巡查。

杨绍春是本次山火发生区的护林员。3月16日下午,他同往常一样对林区进行了巡查。按照规定,他每日巡查不少于20分钟,但他一般会巡看一个多小时。那天,他没发现什么异常,便来到附近的集体林割松脂。云南松是当地林区的主要植被,这种树木油脂丰富,一棵树能割下三四公斤松脂。

这天,李明学同往常一样,在山顶的养牛场干活儿。他特意巡看过山下,也没发现什么异常。细博村党总支副书记杨光来记得,当天上午,林草服务中心主任李晓林还在山口的防火卡口巡查。

另一名应急管理队队员王朝平今年49岁,是在好友李兴彪的邀请下加入的。在他的印象中,李兴彪非常负责,日常大多数时间都在忙村里的工作。

山上起火那天,王朝平记得,自己刚回家没多久,便接到李兴彪的电话,说雾龙山有火,让他尽快赶去救火。他没犹豫,立即穿好防火服,背上砍刀和水壶便出发与李兴彪汇合。

差不多同一时间,李明学在山顶养牛场接到李荣昌的“火警”电话,与开车赶来的李晓林、张合元一起赶往火场。

两路人在同一进山口集合,由于出发早、距离近,他们是最早赶到的,后在李晓林的带领下上山侦查火情。

上了山,他们需要步行两公里左右,李明学记得,刚进山还看不见山火,林区看上去很平静,与往日没什么不同,他心情也并不紧张。虽然并非专业的救火队员,但他从小长在山里,熟悉山情山况,同多数村民一样,多少都参与过几次救火,加入应急管理队后,他还接受过几次防火培训。

但王朝平说自己有些莫名的恐惧。山路不算好走,坡陡石多,松林高耸茂密,脚下是几乎没过小腿肚的松毛。他穿着解放鞋,每走一步都需要把脚拔出来,才能迈出下一步。天色昏暗,他眯着眼,看不清路。

大约走了20分钟,王朝平爬上山头,没看见山火,却感觉到热浪,又往下走了一会儿,他终于看见了火区,然后放下了心。

王朝平回忆,他看见山火只有大约半人高,在几十米外缓缓燃烧。在场大约有8个人,他觉得,大家可以处理好。通常的策略是,用铲子顺着火线挖出隔离带,将火源与外围植被隔断。如果火小,则可以直接将烟点铲开,再用沙土或皮质的扑火拖把将山火打灭。

王朝平记得,刚准备下铲,远处的山火便突然爆燃,火浪一瞬间猛升至几米高,热浪兜头而来,他感到脸部灼烧刺痛,看到烟雾变成浓黑色,遮天蔽日。等他反应过来时,众人已经全部散开,仅剩下队友罗开祥跟在他身边。

在过火区的另一头,李明学看到了同样的场景。“大概就几秒钟”,原本齐腰高的山火突然升至一两层楼高,他听见李晓林大喊了一声“跑”,便立即转身向山头狂奔。

李明学记得,当时和李晓林、李荣昌、李兴彪3人并排,张合元在离他稍远处。天完全黑下来,松林狭窄茂密,没跑出五六米,便只剩下他一个人。

山路崎岖陡峭,他腿发软,跑不动,脑海里只有一个想法:“我要逃不出去了。”但他又不敢停下,只能拼尽全力向前,火团在他眼前四处飞溅,“就像打仗一样”。就这样跑了几分钟,他终于来到一处稍微平缓的地带,扭头看,火势已经转向,不再追着他来。

李明学感到身体瘫软,脖子疼得难以忍受,他强忍着掏出手机,给李荣昌打了电话。没人接。很快,一群穿着防火服的救援队伍迎面赶来,他在几人的搀扶下下了山。

王朝平没有下山。山火爆燃后,他躲到了稍微安全点的地带。身边的队友罗开祥惊魂未定,浑身发抖,只能勉强站立。他的情况稍好些,但也感觉心脏在胸腔里重重跳动,喉头像被撕裂了,内心充满恐惧。

但他不打算下山,他想找到其他队友。王朝平让罗开祥紧跟着他,二人一起缓慢地往烧过火的安全带走去。四处“黑黝黝”的,空气里充满了刺鼻的气味,被烧过的草木灰又软又滑,漫山遍野看不见一个人。

他早忘记了手机,凭本能在山林里大喊,热气熏得他的脑袋昏昏沉沉,但他始终记得培训时队长教给他的话:“大家一起去的,必须要一起回。”

2

斗阁村村民正为参与扑救山火的人员准备餐食。中青报·中青网见习记者 裴思童/摄

在山脚下,火场的另一头,扑火的大部队同时在忙碌。

离山脚最近的村民先看到了山火,村子就在大山里,怕火烧家门,村民自发组织起来上山救火。一名村民回忆,他们刚爬到一半,便被村干部劝返,让大家交给乡政府和专业的护林人员处理。

护林员杨绍春原本在不远处的集体林割松脂。听到消息,他立刻赶赴现场,看到火线已经绵延了近10米长,周围只有他一个人。他没有贸然行动,等了不到10分钟,乡内各个村的护林员便陆续赶来,大家都处理过不少火情,开始有秩序地顺着火线砍出隔离带。乡政府的工作人员也接连赶来,组织山下的各方力量上山扑救。

乡镇发生火情必须“有火必报”,临翔区应急管理局副局长刘剑刚在第一时间收到了消息,进入防火期后,他一直在值班,几乎24小时在岗。

“初发火最容易扑救,我们一般的原则是‘打小、打早、打了’。”刘剑刚解释,发生山火,通常他们会交由离火场最近的乡镇街道来处理,如果处理不了,再派区市力量进行支援。

这一次,他凭经验判断,失火的雾龙山地势复杂多变,火情较难控制,“一旦失误可能要烧几天几夜”。在接到通报的第一时间,他便立即组织人手前去救援。

临翔区主要的救火力量是一支50人的森林防火专业队。这支队伍于2008年成立,主要成员为城镇居民。平时,大家各有各的工作,每年防火期才被聘为森林防火专业队队员。

刘剑刚介绍,这支队伍人员相对固定,加入时间最短的也有3年,最长的有十几年。队员们虽为“半专业”,但防火经验丰富,在过去10年间平稳处理了临翔区的大小火情。目前,临翔区每个乡镇都配有一支这样的队伍,共计14支,约340人。本次圈内乡发生山火,刘剑刚就调动了周边乡镇及区内110名防火队员支援。

那天,刘剑刚带队上山,从火场两侧开铲隔离带,火情很快得到控制。刚上山时,刘剑刚还和李晓林保持着联系,以为李晓林就在自己左手边上。等进入“洼子林”后,他们失去联络。

“一般我们扑火都是从火脚顺着两翼追上去,火头我们不会安排人进行扑打。”如今,刘剑刚只能推测当时的情况:李晓林一行去山头侦查火情,但雾龙山山脚为阔叶林,山上为针叶林,他们赶到时山火还在阔叶林中缓慢燃烧,但已将山上富含油脂的针叶林烤得干燥,一点火星就可能在针叶林引起爆燃。

得知李晓林一行人失联后,刘剑刚立即派人前去寻找。此时,王朝平还带着罗开祥在山林里打转。他的衣服早已湿透,喉咙被烟雾呛得涩疼,双脚已经发软,脑袋里乱糟糟的。

他在山林里不断地喊着,大约过了一小时,突然听到回应,迎面一大群穿着防火服的救援人员向他赶来。他稍稍放心,但罗开祥此时已经走不动路,他让罗开祥到安全地带休息,自己继续跟着大部队寻找队友。

山林里黑压压的,大家举着手电筒找人,王朝平热得难以忍受,脱掉了防火服。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他突然在手电筒照亮的地方看到了人影,一个全身焦黑的人正躺在不远处的地上。

“有人!”一瞬间,大家全都围了过去,场面变得喧闹。等人群散开,他看见有4个人被包扎好、绑到担架上。人们抬着担架,在陡峭的山路上艰难行走。有人累了,立即有人接替。

走到进山口时,王朝平看到外面挤满了人,救护车也来了。他走到和李兴彪一起来时乘坐的车前,发现车上没人,立即意识到,是李兴彪他们出事了。

回程的路上,王朝平看着窗外,心里想着担架上的4个人,充满忧虑。

刘剑刚是在山上知道有人“出事了”。那时,他已经带人从山脚顺着火翼两侧一路追打到山顶,差几十米就能形成合围。听到消息,他第一反应是要让队员撤下,但专业队队长跟他说,只差这几十米了,再辛苦一点,把它合围了。

刘剑刚强忍悲痛,继续带领队员将火场合围。深夜一两点,火场完全得到控制,大部分扑火者安全撤离,仅留10余人在山上看守余火。

当晚,李晓林、李荣昌、李兴彪3人抢救无效,宣告死亡。

3

山火被扑灭后,山上的过火带呈黄褐色。中青报·中青网见习记者 裴思童/摄

临翔区一名政府工作人员回忆,当晚他赶到医院看望伤者情况时,大厅内已挤满了遇难者家属,每个人都在哭泣。他记得,李荣昌的妻子坐在椅子上,哭了整整一个晚上。

圈内乡政府工作人员陈文胜说:“有些事情不发生在自己身上,说不了,我们现场的人员,除了跟着哭,安慰的话也都不知道怎么开口。”

杨光来是李兴彪的小学同学。2018年,他们一起来到细博村村委会工作。他说,李兴彪的父母和妻子身体都不好,两个孩子一个读四年级,一个读初二,李兴彪出事后,一家人抱在一起痛哭。

“李兴彪不仅是家里的顶梁柱,还是我们村里的顶梁柱。”杨光来回忆,李兴彪小时候做事便一丝不苟。他原本在昆明做工程,受到乡里邀请回村建设家乡,帮村民盖了不少房子、修了不少路,平日工作是公私分明、耐心尽责。他出事后,家里挤满了自发前来吊唁的村民。

李明学是在病床上收到李荣昌遇难的消息。他说自己无法接受,在他心中,李荣昌是一个真正温柔的人,总是语气平和,几十年来从未见他和谁发过火。平日里,他总帮村民做各种事情,大家推举他为村民小组的组长。

听闻有人去世,李明学妻子开始止不住地后怕、流泪。山火发生当天,李明学回家后,感觉胸腔无比难受,被亲戚送去医院。车上,他听见家人不断跟他喊:“醒醒,不敢睡。”他在医院住了两天,认为比起身体问题,精神更难恢复。

王朝平也一时缓不过神。下山回家后,他便一直待在家里休息,感觉浑身无力,基本只能躺在床上。他一直以为李兴彪仅仅只是受伤,直到看见他家办白事,才意识到好朋友已经离开。他说自己当初愿意加入应急管理队,很大程度上是出于对李兴彪的信任。

还有更多的人,必须忍着悲痛继续工作。山上明火已灭,但还有余火埋在厚厚的腐殖质之下,随时可能复燃。第二天,山火真的复燃,大理白族自治州森林消防支队130名消防员前来支援。

提到这件事,刘剑刚又红了眼眶:“我工作这么多年,从没遇到这种情况,这次还是第一次调外援。”山火后的四五天,他一直强忍悲痛守在山上,和圈内乡林草服务中心的工作人员、护林员一起看守火场,几乎没怎么合眼。

和他同样忍着悲痛工作的还有圈内乡党委书记徐永雷。他难以入眠,无数的事情在等着他处理,他反而感谢这种忙碌,因为只要稍微一闲下来,他就会无法控制地想起好友李晓林。

李晓林是退伍军人,有人喊他,他总会习惯性地、用洪亮的声音答一声“到!”。

“到!”徐永雷咬牙模仿着李晓林的语气,流着泪说:“我再也听不到这个声音了,他是那么好的一个人,我就是想让他的孩子知道,爸爸是英雄;让他的父母知道,儿子是英雄;让他的老婆知道,老公是英雄。”晚上10点,徐永雷忍住眼泪,摆摆手走进夜色,赶去处理下一项工作。

当地干燥的天气和随时可能复燃的山火,让每个人都绷着一根紧张的弦,直到一场大雨到来。

3月20日,山火发生后的第五天,自2月4日以来就没下过雨的圈内乡,天空突然乌云密布,雷声滚滚,大雨混着石子大的冰雹兜头而下,浇穿了干旱已久的森林和土地。不用再担心山火复燃,一直在山上值守的林业站工作人员开始陆续下山,有人说,“终于能睡个好觉了”。

- END -
中国青年报·中国青年网出品

随母姓之后


文 | 徐巧丽

编辑 毛翊君


婚姻里的“雷”

什么时候去把孩子的姓改了?争吵总在晚上9点后开始,丈夫先在卧室里询问,语气显得不经意。接着他罗列出理由:没面子;让别人觉得我吃软饭;我们家没有后代了。最后总结成一句质问——“全天下孩子都随父姓,为什么到你这儿就变了?

九个多月来,这样的情形发生了不下9次,向佳记得。她不想退让,起初和丈夫讲道理,你有一半的权利,我也有一半的权利,不是必须跟你姓。后来她索性说,直接走下一步,就谈抚养权的问题。

去年8月,27岁的向佳生下一个儿子,姓氏成为三年婚姻生活中的第一个雷。结婚前,两家人约好了头胎不管男女都随母姓。上出生证明时,向佳用行动回应了丈夫——给儿子填了自己的姓。半个月后,丈夫开始说,公公婆婆当时撺掇他上男方的姓,而他是“尊重你,才想征求你的同意”。

吵得和缓时,丈夫和向佳坦言,儿子去做儿保、打预防针,感冒发烧,医生叫名字的时候,“叫一次,我心就要痛一次。”谈到抚养权,丈夫就放狠话,“一拍两散,房子是我的,车子是我的,孩子也是我的,你自己走。”

在向佳的记忆中,她听到这番话,心里“咯噔了一下”。她反问丈夫,女人结婚干嘛?含辛茹苦把孩子生下来,挨了那么大的痛,最后分开了,除了身上那一道20厘米的刀口伤疤,什么痕迹都没有。丈夫沉默了,争吵没有结果,两人躺在悬挂着三幅结婚照的床上,各自睡去。

刚恋爱时,向佳和丈夫去川西看雪山。讲述者供图

平日里,向佳总是怀疑,公婆在背后拉扯丈夫。丈夫有个哥哥,向佳坐月子期间,嫂子二胎流产,无法再生育,头胎又是个女儿;而向佳生产加重了血液病,出月子后经历了骨髓移植,怀孕的可能性只剩30%,“我有两个儿子,总不可能一个男孩都留不下吧。”她转述婆婆的说法。

两家人都在四川巴中。向佳出身农村,父亲做包工头,赚了些钱,但意外去世。丈夫家住城里,公公在房地产公司上班,早前赚了点钱,近几年因为项目烂尾发不出工资。商量结婚时,两家人坐在一起,向佳说,她提出了头胎随母姓的要求,丈夫点了头,旁边的叔叔说“无所谓,都可以”,公公婆婆没说话,向佳觉得他们默许了。

生下儿子后,向佳觉得丈夫和公婆的态度全变了,上出生证明那会儿,丈夫后面把改姓的手续、流程全都问一遍。那种背叛的感觉,像是自己被借走身体生下孩子,甚至是被“骗婚”了,公婆婚前的默许,或许意味着“不管了,我先诓一个再说。”她忍不住这样揣测。

丈夫比向佳大6岁,身高和向佳一样,1米62。相亲时,她穿了个四五公分高的靴子,见他第一眼就觉得“咋这么矮,年纪还大”。很长一段时间里,因为这问题,向佳过不去这个坎。但丈夫追她时任劳任怨,周末想去哪里玩就开车带她去,拍照时她说不好看,他就一遍遍重拍,很快工资就交给她保管。

结婚前,公婆花35万首付给丈夫在成都买了房。后来听到向佳嫌房子太小,装修风格不喜欢,丈夫就把房子卖了,换了个130平的房子。首付160万,有140万是卖房子的钱,20万是向佳母亲出的,房本写了两个人的名字。这都是向佳认为“爱”的证明。

买房后,向佳觉得自己成了被指责的那个人。骨髓移植手术后,医生让她静养一年,她辞去工作,整天就只有卧室、客厅和厨房,妈妈也过来照顾。婆婆不高兴,说她妈妈在这里“称霸王”,“这是我们的房子,没有我们你们怎么买得起。”

手术期间,儿子被婆婆接到巴中老家照顾,某次视频,她发现婆婆给儿子取了另一个名字。她问怎么回事,婆婆解释说,神婆说原本的名字不好,这是特地求来的,寓意“大江大潮,长命百岁”。而她给儿子取的名字,在家里和外头,丈夫都从没叫过。

向佳某次问丈夫,这么强烈地想要把孩子的名字改过来,是不是因为他是个男孩?丈夫否认了,但向佳还是会想,“要是个女孩,就不会争了。”她记得,婚前提出随母姓的要求,丈夫整整消失了四天,然后才跟她保证,“我这一关算是过了。”而怀孕时,丈夫就开始希望是男孩,孩子一岁不到,他又想好要让他学武术,以后上国防大学。

在巴中老家,向佳的许多亲戚都会生二胎。她总结,第二胎是个女孩,夫家才会同意随母姓。她有亲戚头胎是女孩,二胎生了两个男孩,被允许其中一个随母姓。一个远方的表姐,生的老大是女儿,约定二胎随母姓,结果是个男孩,公婆也反悔了。

向佳孩子的玩具。讲述者供图

一次,向佳在社交平台上看到一个案例,头胎是男孩,丈夫反悔随母姓,她觉得找到了相似的困境,留了个言说,“因为这件事,和丈夫互相都没有说下去的欲望了……我累了。” #母姓#冠母姓等七个热度过万的标签之下,有59位女性向家庭争取随母姓,大部分成功的条件离不开“二胎是女儿”,而儿子则需要面临矛盾、纠纷,最后三分之二的妻子选择妥协。

辽宁的张研发过个帖子,“我生了个儿子随母姓,争议很大?”引来了十多位妈妈的评论和私信。有人回应,“之前说好的二胎不管男孩女孩都和我姓,现在刚怀二胎不同意了,说男孩子必须和他姓,和我姓就可以打掉了,我现在都想离婚了……”

她们想要知道张研是怎么做的。据张研所述,她是家庭的付出方,丈夫是厨师,她开一家减肥店,“有时候一天赚的钱比他一个月还多”。2022年,丈夫失业在家一年,都是她负责赚钱养家,压力最大时得了抑郁症,每天吃药。孩子跟她姓,是她同意生孩子的条件。

丈夫的反悔来自于公公。公公发现小孩随张姓,要挟丈夫改姓,否则断绝父子关系。丈夫的爷爷甚至提议,要用钱换姓。丈夫的姑姑也打电话给她,“为丈夫着想,为孩子着想”。最后,张研父母都指责她任性,“别整那些特立独行的事儿”。经过这一遭,张研也觉得自己“好像一个生孩子的工具”。

也有天津的宝爸在网上咨询张研,妻子家几代都是随母姓,他自己在父母离婚后,改成妈妈的姓,婚前承诺了孩子随母姓。但生了儿子后,他父亲过来问,能不能跟我姓?这又让他陷入两难。


一个丈夫的自白

作为男性,王尧觉得让孩子随父姓,是一种“孝顺的表现”。他父母从武汉农村到城里做鱼贩,后来开了一家生鲜店。作为家中唯一的儿子,他被父母宠爱长大。小时候,大六岁的姐姐就负责带他,给他做饭洗衣服。姐姐只读到中专,父母希望他尽量读个好学校、找个好工作。

他听说,在他之前还有个哥哥,和人打架去世,父母对他唯一的要求就是健康、平安。他去溜冰场、游戏室、网吧都要和长辈汇报,玩水果机还被父亲打了一顿。在他即将结婚时,父母告诉他,家中有多少积蓄,其中有多少是为你攒的娶媳妇钱。

婚姻是从校园恋爱走过来的,妻子是独生女,提出二胎随母姓的要求时,王尧特地上网搜了下情况,发现只有一些刻板印象造成的误会,例如有人说只有入赘才会随母姓,也有人说只有离异家庭的孩子才随母姓。那时他想,这些代价也没什么,“如果有人问起,简单解释一下就行。”

问题出现在“经济付出的不对等”。婚前,妻子家买了套市中心的房,150平,想让王尧出100多万尾款作彩礼,但王尧家没有那么多钱,拒绝了。为此,王尧父母出了20多万装修费,又买了一辆20万左右的BBA(奔驰、宝马、奥迪)入门车型,再加一套拆迁房作为婚房。

然而,妻子家在农村老家有一家粮食企业,她父亲也在里面工作,对标他们周围人的婚姻,妻子家都认为“20多万装修费不算彩礼,就算是彩礼,也不算高”。怀孕5个月时,妻子又提出头胎随母姓,以此弥补这些经济上的“亏欠”。王尧拒绝了这个要求。

去年10月底,妻子生下儿子,娘家人就声称,随父姓是不可能的,生孩子压力大,也不会再考虑第二胎。王尧一下子懵了,他事后才知道,妻子的提议被他否决后,她娘家人去找了他父亲,要求头胎随母姓,父亲说了一句“不管跟谁姓,都是自己家的孩子”,对方以为父亲答应了。

实际上,王尧的父亲能接受二胎随母姓,已经是底线。从父亲到他,这支香火全靠独苗延续。父亲对孙子期望很大,常会念叨“这些以后都是给我孙子的”之类的话。成为丈夫后,王尧也觉得,孩子随父姓,意味着责任感,会是一种对家庭付出的动力。

父亲为此睡不着觉,母亲每天至少打一个电话给他,王尧只好三次开车300公里去妻子老家。据他描述,老丈人酗酒,第一次情绪激动,两人没法理性沟通,第二次,老丈人索性直接跑了,他在后头追。第三次,王尧摆出了很多证据,证明自己的父亲不可能答应,老丈人松口了,结果第二天又反悔了。

资料图。源自东方IC

妻子家也有很多理由,比如“这个事情已经在我们当地已经传开了,我们没有面子”,或者“当地就是有习俗把外公外婆也叫爷爷奶奶”,还有“其他有钱的男性,也答应了妻子随母姓,为什么你不行?”他们提供的解决方式是,要么两家人各叫各的姓,要么男方花钱买姓,至少20万。

王尧怀疑,妻子的家人就是把他当“倒插门”的。他做编导工作,年薪25-30万,妻子是老师,收入比他大概低10万。妻子的房子在市中心,离她工作单位开车10分钟,他们就住在了这里,但王尧上班得坐1小时地铁。因为孩子的姓名,王尧说自己情绪受到影响,把之前的气都撒在了妻子身上。

他觉得妻子之前站在他这一边,但后来逃避了和她爸沟通的责任。妻子也反击,指责他对她生活和情绪上的忽视。坐完月子,妻子不满意王尧母亲的照顾,让自己妈过来照顾,王尧待在家难受,要去书店坐到晚上九、十点,等家人都休息了再回去。

去年12月,出月子后不久,他和妻子去了一趟民政局。调解员说,没多大点事,回去好好过日子吧。他们又回去了。但硝烟并没有终止,双方父母彻底“撕破脸”了——妻子家人说,你们没怎么付出,没有资格去要这个姓。王尧父母则把支出一项项摆出来。最后只剩下谩骂。

王尧现在才明白,“婚姻是两个家庭的事。”和结婚前一样,王尧再次上网搜有没有和自己相似的情况,这次是找一找解决方式。他发现,发帖的大部分是女性,男性都散布在评论区里,确实和他相似——怀疑被娘家人当作上门女婿,觉得自己没有得到尊重。“这种无理要求要是答应了,往后只会被骑在身上,长痛不如短痛。”他也留言道。


妻子背后的诉求

2021年,南京大学社会学院副教授许琪发现,一个家庭中,妻子没有兄弟,而丈夫还有兄弟时,更可能发生随母姓,是“(女方)家庭没有儿子的情况下,为实现传宗接代而采取的策略”。这一调研基于1986-2005年全国1%人口抽样调查的数据,但许琪发现该策略不会受到时间的影响,近几年随母姓比例的增高,更可能与1980年实行的独生子女政策有关。

许多争取随母姓的女性,根本原因还是在上一辈的要求。一位河北妈妈就提到,她父亲是公务员,之前计划生育抓得严,家里就她一个女孩,家族同辈里也没男性。她的奶奶直接把延续香火的压力,传递到了她身上。

向佳父亲在当地做包工头,后来意外坠楼,墓碑上刻向佳和姐姐名字时,家族的人说,到她们这儿要断代了。“我把你当儿子养。”母亲在向佳面前总念叨这话。在向佳之后,母亲本还有一个孩子,但三四个月的时候意外流产。向佳记得,母亲对儿子一直有执念,她高一时母亲试过试管,因为年纪太大没成。

父亲去世时,向佳姐姐已经去成都读大学,为了陪母亲,向佳从市里的中学调到镇里。高考结束,她也不想离家太远,大学录取分数比自己的分数低了100分,她只想早点出来挣钱,“父亲这个事情改变了我的整个人生轨迹。”

向佳身体不好,被查出贫血后,她休学治疗了一整年,花了几十万,都是母亲在照顾她。家里人都觉得,她以后不能嫁太远,最好是楼上楼下,对她的唯一要求,就是找个上门女婿。

大学时,有个男生追了她三年,她一直不敢同意,后来她和他坦白了母亲的要求,之后他再也没联系她。她试着反抗母亲,但母亲说她没有其他要求,就这一个——如果不把你留在家里,我们家的财产相当于拱手让人。

在向佳结婚之前,姐姐也向夫家争取过随母姓。母亲不满意这段自由恋爱,觉得姐夫长得黑,家境也一般,还比姐姐大7岁。结婚时,母亲说,如果实在感情好,孩子就随母姓。当时姐夫的弟弟已经有了孩子,觉得无所谓。但生下男孩后,姐姐的争取还是失败了。之后,母亲的希望就寄托在向佳身上。

母亲强势,父亲去世后,向佳觉得她更习惯用心理暗示来绑架自己,比如“要怪就怪你自己命不好”。有时也会示弱——“我错在没有事先问清楚,你和姐姐谁愿意留家里,就擅自做主留你,原来你不愿意留家里。”

资料图。源自东方IC

反抗无效,这还是她身上的担子。毕竟她有亏欠,觉得因为给自己治病,家里走了下坡路。和丈夫相亲时,母亲倒是没有意见。知道丈夫答应头胎随母姓,母亲连说要给男方彩礼,但丈夫家拒绝了上门女婿的要求,还是出了8万彩礼,向佳母亲拿出了6万嫁妆。

婆家反悔要改姓之后,向佳母亲也觉得受到了欺骗。结婚时答应好好的,如果现在改过来,面子往哪里搁?然而,看到女儿的争吵,她又劝,不要因为现实的问题把家庭闹散。最后说,不要这个姓了,就跟他们姓吧。但向佳不愿意了——

经过这一遭,她想不明白两性在婚育上的付出与权力平衡。“很多时候就觉得矛盾,但又不说不出来具体,因为所有人都这样。”


“一件小事”

学者曹丽娟曾对江苏昆山5对产生姓氏之争的夫妻进行访谈。她了解到,为了缓和矛盾,许多夫妻采取的解决方式是生二胎,使用复合姓氏,或取两个名字等,“这种争论没有章法可循,只能根据人伦情理进行协调。”

比起争取随母性,更多妻子还是在意婚姻。在社交平台发帖的张研遇到过妥协的人,一位宝妈听到丈夫保证会对她好,把孩子姓氏改回了父姓,但之后,孩子仍旧是女方父母在带,丈夫一直让妻子“体谅”。而作为男性,王尧则不肯妥协,快五个月了,孩子仍旧没有出生证明,也没有户口。

妥协又后悔的宝妈。讲述者供图

离婚的念头闪过很多次,这是向佳最后的办法。1月底,她找了律师咨询。对方说,孩子两岁以前,都会判给母亲。但也劝她,这是一件小事,不必走到这一步。

过往九个多月里,她意识到自己被两方拉扯,既要满足婆家的希望,又要弥补母亲的遗憾。和母亲谈到离婚问题,母亲转换了态度,要她最好把孩子的抚养权争取过来。她怀疑母亲仍旧放不下私欲,而自己的孩子,只是母亲延续香火的“下策”。

那时,孩子在婆婆的巴中老家。趁丈夫回老家去参加朋友婚礼,她也一起回去,与婆婆谈判。婆婆的反应很大,让向佳为她考虑,“你嫂子身体也一般,以后不会再催她就去要二胎,你的身体也不是特别好,养一个孩子就可以了,你要为我们想一下,为做父母的想一下,我肯定还是想要留一个后……”向佳又觉得,孩子变成了婆婆的归属品。

她还想过去试管,甚至代孕,生个二胎,但最后发现这一切都没什么意义——“没办法靠一个孩子来实现你的价值。” 妥协来得毫无预兆。2月底,为了这事,向佳的母亲和婆婆都跑到成都,还没吵出所以然,小孩突然得了支气管炎。两家搁置了争议,去医院伺候起“孙子”来。

那时,向佳也感染了支原体肺炎,去医院复查,医生说使用的一些化疗药物,还是对身体造成了一定的影响。姐姐出面劝她,给孩子改回夫姓吧,也别想二胎了。她说,自己已经有了生二胎的计划,和姐夫商量好,这次随母姓——“相当于她替我把我们家的任务完成了。”

之后,丈夫又重提改姓,向佳没再放什么“拿离婚证去改”之类的狠话,她让丈夫再想一个名字。向佳觉得,自己是因为身体而做出的妥协。那时,她加过的一位病友和她说,自己怀孕6个月查出血液病,孩子打掉了,丈夫也让她滚。而向佳做骨髓移植的30万是丈夫出的。

向佳丈夫后来说,儿子周岁再去改姓,新的名字,还是留下后两个字,就把姓改了。她没有意见。咨询过的离婚律师来问她,最近怎么样?她也不再回复。

小孩已经9个半月了,长了七颗牙,文静不吵闹,生病的时候也只会一直让人抱着。丈夫性格急躁,所有人都说无论样貌和性格,都像向佳多一些。她想,未来的某个时刻,要跟儿子说,他曾经跟妈妈姓了一年。

(为保护隐私,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参考资料:

[1]许琪,《随父姓、随母姓还是新复姓: 中国的姓氏变革与原因分析( 1986-2005)》。

[2]曹丽娟,《“80后”婚姻中的姓氏之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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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淡淡人生

@CoCo  广州   25岁      

被导师平均每周PUA1-2h的时候,说什么我都无所谓,完全放空神游,只觉得好笑,不公正的批评完全不进我的大脑。爽!不care其他人的看法,顺从自己的心,不再内耗,一个乳腺结节都没有!       

@阿严  佛山   24岁      

上下班高峰期我都开车。被人闪灯按喇叭插队超车,统统释怀一笑就过去了。怒路症?不好意思,淡人们已经Next Level了。从愤怒暴躁,到绝望,到释怀。我告诉自己,哎呀,别为难自己了。生活已经很苦了,还要自己折磨自己吗?我让让你们不就好了,总有轮到我的时候。       

@乔伊  无锡   25岁      

上班的时候,总有一股淡淡的死志围绕着我。我的八字诀窍是「关我屁事,关你屁事」,大概能解决80%的问题。心态平稳了好多,乳腺不容易有结节。       

@一颗小土豆  湖南某个小城   28岁      

在某平台开了个网店,今天平台的客服给我打电话,说我的店铺转化率不高,别人进店后都被其他广告吸引了,言下之意是让我升级专业版商城,解锁更多吸引顾客下单的功能,花费约4k。

我的回复是,没关系,我完全不在意,顾客爱买就买,如果被其他店铺吸引,那是因为我的商品不够好,这不是顾客的问题,是我的问题,我不想改变,买卖随缘吧,谢谢提醒。这是原话。这样的感受很好,不会再因为别人的言行影响自己的情绪,以前在感情关系中闹矛盾,如果发现自己被对方拉黑,会去追问原因,或者感到十分受伤。现在发现自己被拉黑,哦,被拉黑了,然后该吃吃该喝喝。长远来看,有助于身体健康。

@白跃176  杭州   22岁

别人和我抬杠的时候,虽然明确知道对方说得不对,但也懒得反驳,对方说什么就是什么吧,即使反驳赢了,双方心里也都不好受,还浪费我的时间,不如随他去吧,反正对错也不是由他一两句话来判断的。生活里没有那么多令自己纠结和赌气的事了,每次想想,这也不会有什么大影响,心态就能保持得很好,心态好了,做很多事都顺利了。

@郭  广州   31岁      

人越多,话越少。如果是我能把控的会议,一句废话都不想多说,干货讲完就再见。既然晚上已经要加班开会了,就算ppt还没做完,中午休息时间也不能被占据。心平气和上班,无牵无挂下班,是搬砖宗旨。

@瑰舟  某西部省会   26岁      

刚刚开始读研的前两年,在超载的科研压力和pua之下,陷入了极度焦虑和恐惧之中。只要手机一振动就会害怕,电话响了更是胆战心惊,会吓得肌肉僵硬。研二夏天因为胸闷去做了很多检查,一度怀疑是哮喘或者心脏问题,但一直没有查到器质性病变。因为自己也是学医的,已经有所怀疑,最后果然在精神科找到了答案。抑郁和焦虑导致的躯体症状当时已经很明显了,借着当时的疫情离校,开始接受药物治疗。

再次回到学校是半年以后,经历过生死一线的时刻,好像稍微看开了一些东西,或者说不在意了。前一段时间被朋友说像卡皮巴拉,应该也算是一定程度上的淡人了。现在感觉情绪很稳定,能做到的事去做,做不到也不会怎么样,大不了开摆,即便是接到电话也不会像之前那样心率飚上一百八,甚至会静静看着它响,数多少秒才会停掉,然后装作刚才信号不好。一个电话接不到会怎么样呢?世界会因此毁灭吗?如果是的话,我一定接。

@楚晗   山东威海    28岁      

小时候,和小朋友一起看动画片没有特别喜欢的角色,长大了听歌没有特别喜欢的歌手或者曲种,从高中开始父母就总是在我耳边说「你亲缘关系怎么这么淡漠」,但我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一个很冷淡的人,只是确实对很多东西没有那么激烈的情感、明确的兴趣。

上班以后,遇到上级部门一个不会好好说话的领导,总是在下班时间阴阳怪气地打电话说我哪里哪里不行,哪里哪里根本没用心,大晚上要我调度多人合作事项是常有的事,自己却美美隐身,非常没有边界感。加上那段时间对象父母极力反对我们在一起,认为我和我的家庭配不上他和他的家庭,原话「她的存在就是原罪」,在老家四处散播谣言说我们给他们气受,天天欺负他们,实际上我们根本没见过面没说过话。

那两年我真切地感受到了激烈的情绪,不是由衷的热爱,是由衷的憋闷,棉花堵在胸腔里,又从胸腔一路往上堵到喉咙。

2023年体检,发现我右胸三个超过2公分的乳腺结节,两个接近3公分,我狠狠心决定全部切除。即使是微创手术,躺在手术床上那一刻和常规手术无异,医护人员掰开我的胳膊,掰开我的嘴,看着他们头上的帽子我就在想,我是因为什么躺在这里的呢?

手术结束后在家修复了一周多,从公寓里再走出来上班就完完全全是一个淡人了,不需要任何刻意的自我要求、自我暗示,就可以做到不理会、不当真。原来那些看他们一眼就憋气的人,现在看他们只觉得很好笑:「他们不会觉得我很在意吧?」也渐渐明白,这些人的刻意刁难,只是想看你崩溃的反应而已。当你泄露自己的情绪时,能让对方看到的只有你的脆弱。现在我工作顺意、爱情顺意、生活顺意,讨人厌的领导不再和我沟通,只敢和我直系领导沟通,而我直系领导也被他烦得不厌其烦,从没对我说过一句重话;对象坚定地站在我这边,不尊重我的对方亲戚也不会得到我一句尊重。

最近我发现,本来也不是所有小朋友都有喜欢的动漫角色,所有小年轻都有自己此生挚爱的歌手,大家只是在一定的氛围里,「浓」了一把而已,怕不「浓」就丢了特点,真正的生活里大部分其实都是「淡淡然」。

图源电视剧《凪的新生活

卷,是不可能卷的

「只和自己对比,

比昨天的自己更好就是一种成功。」

@二狗    南京    22岁      

我在大家都要卷着考公考研的时候是淡人,我根本不想考,看着大家因为卷到崩溃,我毫无波澜,我感觉很爽,少了很多不必要的压力。

@一一    山东济南    27岁      

在有排名的场合里,我都是淡人。上高中时,我一直是班级第二,也不是不能更高或者更低,就是水平正好在这,我又不想多努力。不过班级第一一直对我比较防备,直到有一次她发挥失常,我真的成了第一。当时非常害怕她不再和我一起玩耍了,因为我认可自己的实力不如她,只是第一名始终承受的压力太大了,所以做个淡人挺好的。

我的淡可能是全方位地不和他人对比。之前读研没有满意offer时,偶尔在深夜也会想我的同学直接就业了或者别人有好的offer,不过对别人的羡慕总是来得快去得也快。我只和自己对比,比昨天的自己更好就是一种成功。

@卡卡   上海   33岁      

自己在机关单位工作,职位是副科长,也算是一个小中层,单位每周一都会召开中层例会,与会人员要发表一周以来的工作汇报。我所在的科室共有一名科长,两名副科长,每次发言时,另外一名副科长总是滔滔不绝口若悬河,而我总是用一句「我这边没什么要说的」匆匆略过。

其实是自己已经没有向上的心气儿,于是便不在乎领导或者同事对我的看法,在工作中只是按部就班完成任务,也不会去主动要求揽活儿、主动承担突击任务,生活也变得很轻松。没有了杂念和执着,人淡如菊的状态不要太赞!       

@豌豆美莓    苏州    22岁      

学习中确诊为淡人。平时老师布置一个随堂作业要求写一篇800字新闻评论,总会有同学写5000字甚至一万字,实在是卷不过他们。后来就干脆不卷了,按部就班完成作业就好,既符合老师的要求又减轻了压力。允许一切发生,之前遇到不开心的事情会难过、愤怒,现在觉得都可以接受,都是一种全新的人生体验,I’m fine.      

@鱼头泡泡    广州    30+ 

刚毕业的时候,社会流行的是公司是我家,要不断地奋斗,甚至为此我断掉了一段感情,那个时候只想着往上爬,但不是说不择手段。从小家人对我的教导都是,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随着市场越来越卷,卷到最后有点麻木了。

人生就是非常奇妙,不知道哪个时候突然就有点开窍的感觉。直到有一天因为工作又饿又累的我站在阳光下都觉得发冷的时候,突然脑子里蹦出来一个声音,去他们的卷吧。然后在写字楼下找了一家餐厅,点了爱吃的菜,慢悠悠地吃饱再上楼。

自从「开窍」了之后,再也不内耗了,老板不合理的要求也敢怼了,天降飞锅也能眼睛不眨丢回去了,家庭和工作平衡起来也开始得心应手了。看,世界挺美好的。

图源电视剧《无法成为野兽的我们》

成为淡人后,我不害怕失去任何一段关系

「不陪笑后,对我笑的人都变多了」       

@小姜  天津   18岁      

在认识新的朋友后,也很少主动去加微信,再见面时也许会打招呼但基本心里毫无波澜,不会维持关系,不会想要深入社交。宿舍的关系基本上也是表面可以说笑实则内心平淡,感觉人和人的关系随时可以断裂。

成为「淡人」后,最大的感受就是「哇,原来生活如此简单」。不用再去猜测舍友的居心,也不用再为了关系的和谐勉强自己干点什么。不陪笑后,对我笑的人都变多了。「淡人综合症」好像帮我过滤掉了繁杂的东西,大学生活真的好像变成了属于我的生活。

@栀子花  上海   43岁      

酒桌上,因为没酒量,且常发荨麻疹,所以不喝酒,在酒桌上显得另类。但只要自己保持少说话,沉默,也能熬过去。酒桌上当个小透明,不引起过多注意,可以逃脱被领导灌酒的魔咒。可以认认真真吃好一桌菜。归于自己本心,不用讨好谁。       

@小可    天津    23岁      

我是一名乐队的运营,淡人的一面,大概就是对主唱的态度,总会有人讨好他,甚至成为拥趸,我也曾是他的乐迷,甚至以前恭敬地称他一声老师。不过现在,「把歌儿练了」,「好好练琴」,「别磨叽了」就是我的常用语了。成为淡人之后,就感觉没有束缚,特别好。

@阿飞    深圳    30岁      

去年开始,工作小调整,换了一个办公室,偌大的房间只有四五位同事办公,同事之间一天说的话不超过十句,大家基本都是各忙各的。因此,我的社交和聚会急剧减少。我以前是会有友情焦虑的人,曾经有一段时间为了维护友情弄得心力交瘁,后来我发现减少朋友数量,降低朋友聚会,其实能很好地减少内耗。

我现在只跟我自己觉得舒服的人在一起,会推掉所有不想参加的应酬和饭局,我也几乎不主动组局了,甚至在单位我都打了饭回自己工位吃,我可不想用宝贵的休息时间和不熟的同事假笑尬聊。这种感觉太舒服了,能集中精神专注做事,少说话之后情绪也能平稳好多。

@大可   上海   30岁      

一年一度的大部门团建,玩了2小时的真心话大冒险,发现对周围同事或领导的那些事儿毫无兴趣。每个人都要被问或者问别人,我问不出来什么,因为根本不好奇。看他们在兴致勃勃地问各种情感八卦,我只能装作很感兴趣,实则专心吃水果(车厘子西瓜真好吃啊)。这种状态挺好的,以前很烦那种觉得自己知道情况比你多,想和你炫耀,但说话只说个开头或者一半的同事或朋友。现在我也不好奇了,你爱说不说,和我无关的我知道干啥,和我有关的迟早会知道,再难还能难过现在嘛,哈哈。

@不吃萝卜不操心   四川   43岁      

酒局上,不喝酒,不劝酒,不吹捧领导,全场专心致志干饭。准确地说,四十岁后开始全面淡下来。首先是工作上,之前辛苦奋斗多年却被无情的制度碾压,既无前景也无钱景,索性回归家庭,把心思花在陪娃读书种花种草上。其次是感情,四十岁之前,我是一个感情很浓的人,敢于期望敢于付出也不怕失败,四十岁后,慢慢拉黑了一些人、疏远了一些人、遗忘了一些人。再有是物质上,当然有收入降低的原因,但是认真反思,一件好衣服、一个昂贵的包带给我的快乐,真的不及一本好书一杯清茶。或许,淡本来就是四十岁后的人生吧。

@杰克    北京    29岁      

我现在有一段非常幸福甜蜜的爱情,但是遇上吵架要分手的时候,我的反应都是,没问题、都可以,一个人也可以过得很好。没有一个「淡人」是天生的。我是enfp快乐小狗,是大家口中会照顾人的老好人,而现在是个「淡人」。原因是经历过一段7年感情分手,生活天崩地裂,人生方向突然迷茫,逐渐才自我和解。现在感觉挺好的,物欲低、不害怕任何失去,怎么样都能活。       

图源电视剧《面包和汤和猫咪好天气》

除了过好自己的生活,其余的都不重要

「你连大不了都能接受,就没啥大不了了。」

@风信子    深圳    33岁      

自从去年换了工作后,我的淡人精神彻底释放出来了。从忙碌的私企HR经理摇身一变成为一家公办幼儿园的行政岗,薪水自是跳水,心态也大不一样。现在的我再也不用「以身作则」,不用打鸡血画大饼卷来卷去。到点下班,周末不回信息,领导给我发60秒语音时用两个字「好的」就打发过去,不用想着如何巧妙接话给领导提供情绪价值。

我可太喜欢这种感觉了,专注自我,关心自己内在的感受,减少他人对你能量的消耗。我开始有更多时间陪伴自己,看书追剧看纪录片听音乐,每一样都带给我满足感和幸福感。前段时间偶然听到王菲唱的《心经》,那一瞬间真的感受到心流通过的感觉,很美妙。   

@某985小镇做题博士生    广州    27岁      

学术圈的内卷可能是青年人最无谓的内卷之一了,困在大学评级和数论文数项目数帽子的系统里,也说了好几年破五唯,但就像一位学者说的,我们都是在漏气的救生圈上,趁着这一个救生圈还没沉底就去找下一个救生圈,体现出来就是不断卷论文卷项目卷成果,卷人才帽子。

博士过剩,岗位稀少,工资寥寥。马克思·韦伯说学术生涯是一场豪赌。以前也许可以靠内卷豪赌出一些成就,现在豪赌也可能只是进高校拿那么几千块的工资,没有编制和保障。更不用提学术圈不成文但公认的马太效应。放下执念,才不至于穷途末路。

看透了这些,自己现在可以安心地在凌晨一两点前睡觉,不会觉得休息是可耻的,看淡了水论文的套路,理解了不是向前游或者过独木桥才是上岸,回头也是岸,生活大于一切。

@大春子   新疆喀什   29岁  

从小到大都是个滚烫的浓人,逐渐变成淡人是进入机关工作后的七年。

在这个圈子里,领导想让你像马达一样为部门和他争取荣誉,普通同事都希望你像绿叶能帮他们干些他们份内的活,但是不让你出头优秀。如果被大boss赞赏,他们就开始排挤你,寻找你家庭背景、处事方式等硬件的缺陷和日常小失误广泛传播。敏感的我,在最开始的几年里常常因为偶然传到耳边的评价而自我反省、自我怀疑,做事小心翼翼。后续逐渐释然。人需要常常自省并保持清醒,但是该基于客观的评价和中肯的意见。

后来我只在乎值得我尊重的人的意见和看法,将工作只当作谋生工具,不求从中获得价值感、成就感,将同事只当作八小时之内的搭子,不求成为能私聊的朋友。自此幸福感直线上升,内耗直线下降,在工作中成了彻底的「淡人」,节约下来的能量让我在生活中重新做回「浓人」,对世界的好奇心和探索欲再次被打开。最后,一句话送给自己和其他敏感在意他人看法的人,可以怀疑世界,不能怀疑自己。

@新月弯弯    岳阳    50岁      

当大四的儿子正经八百说着:「妈咪,我也许会谈恋爱、也许会结婚、也许会生小孩,但更大概率是不。」这话若是在十年前听到,我想我肯定会跳起来找各种理由说服他。如今听到,我说「嗯,好的,你觉得快乐幸福就好。」作为50+的人来讲,我想我应归属淡人吧?淡一点,慢一点,按自己的节奏去走么,接受一切,为自己而活。我学会了拒绝很熟悉曾经同频但现在不共振的人,生活产生最大的变化是我可以不用再敷衍任何人任何事,可以找寻内心真正的快乐,感知幸福能力不断提升。       

@多莉   北京   19岁      

在学习中,上课没听懂绝不焦虑,下课找视频和资料看,循序渐进不慌不忙地就学会了。做presentation的前一天晚上才做完ppt,明天一早自信即兴演讲。在爱情中,吵架之后懒得再寻死觅活,有没有他都无所谓,独处或许更开心。

从前我是一个非常情绪化的人,甚至倾向于主动以精神内耗折磨自己。无意义感和疲惫感几乎使我在潜在的躁郁症与焦虑症中举步维艰。成为「淡人」可以说是一种自我保护,仿佛戴上自动过滤杂音的耳机,我更能感受自己,并感受情绪稳定为我打开的安静的新世界。

@摸薯条的鱼   一线    40+ 

20+的时候走出校园参加工作,对一切都很新鲜,充满好奇心,工作有激情魄力,晚上常常边听歌边还在电脑前忙工作。30+的时候意气风发野心勃勃,也想做出点成绩,也遭遇不好相处的上司及难打交道的工作伙伴。40+的时候开始看淡工作,责任心还有,能力也不差,但工作已成了养家糊口的标配,不能放弃但又不会投入全身心。上班认认真真干活,下班快快乐乐生活,终于是获得了有限的自由。心如止水,平淡如菊,就这样,工作生活处理起来得心应手,不争,不抢,不急,不恼,就觉得挺好。

后来我发现,凡是难办的事加上「大不了」三个字就容易多了。比如说,大不了被骂,大不了白跑一趟,大不了再考一次,大不了重头再来。你连大不了都能接受,就没啥大不了了。

@笨·2    防城港    35岁      

职场,特别是人多、开会、要出风头的情况下,我总是「淡」得格外「显眼」。别人疯狂在表现,我巴不得蜷缩进角落里,摸鱼刷手机也好,偷看同人文也罢,甚至和平时不怎么联系的朋友们插科打诨几句,真就是特别惬意。变成「淡人」后,最明显的进步就是更「松弛」了。

有一天,当我终于意识到「淡」这个词对我而言的重要意义之后,一切都好像豁然开朗了。我找了个四五线的小城,找了一份相对安稳的工作,先让自己放松下来。当周围人都在为眼前的「一亩三分地」「扯头花」之时,我偏安一隅,爱咋咋地,是非名利皆与我无关,除了拿到应该属于我的那份钱,请一切无关人等远离我的生活。我不再为任何人的「情绪」埋单,只在乎自己过得充实、满足与否,不再跟随着他人的脚步踏进疯狂内卷和自我羞辱的泥沼。

图源电影《周处除三害》

成为淡人后,我真的快乐吗?

「羡慕那些说哭就哭,

说笑就笑,随时发疯的人。」

@阿k    广州     30岁      

30岁,最大的好处就是有工作经验,也有一定的积蓄(当然你得存),加上无房无车无婚无孩,人生轻盈得像春风里的蒲公英。所以在工作上,有事说事,回复信息用得最多的就是「嗯」「ok」「好」。不再像以前那样在结尾加「哈」,或者加「表情包」来缓和气氛。微信交流都是很冷静的。当你意识到这份工作里没有你在乎的人,也没有想交往的朋友后,一个字很轻盈,但也很寂寞。有舍才有得,当淡人就得上淡班,如果自己不在生活中拥有其他支柱点,确实会很容易抑郁。

@橘汁    南京    21岁      
在排队的时候,心情最淡。做任何事,我都会预留足够的时间,所以排队对我来说只是很小的事情,不需要消耗耐心,也无所谓时间。很多人很羡慕我情绪稳定,但是我感觉自己变成空心的了。看到好笑的事物只是嘴角提一提,那就是笑了。看到难过的,只是眼眶一热,眼泪落下,那就是哭了。但我几乎感受不到心的变化。最常说的就是「都行」「问题不大」「跟我没关系」,什么都可以,什么都不好奇,什么都不太重要。生活好像失去了重心,每天就是轻飘飘地度过。我很羡慕那些说哭就哭,说笑就笑,随时发疯的人。

@六六    北京    18岁      

上了大学之后,好像在任何场合对很多事情都不太在意,能理解任何事情的发生,也不再积极表现自己。我对许多活动都提不起浓烈的兴趣,第一个学期过得浑浑噩噩。这种感受并不好,现在会意识到,人生还是不要太把自己置身事外,那样很没体验!   

@大黄    广州    28岁      

从很小的时候,我就觉得自己情绪很稳定,并且以此为傲,因为从来不闹事不发脾气,学习也很自觉,经常得到长辈的夸奖。长大后看起来也总是很淡定。最近看到淡人这个词,觉得形容得非常准确。我的特点是,很害怕冲突,父母吵架、同事吵架,我都躲得远远的;别人对我说冒犯的话,我就当过眼云烟。好处是,面对一些突发状况,我不会慌,立马开始想解决办法,不会陷入到情绪里。   

但是我现在一点也不以此为傲,因为我发现我这种淡,根本不是真正的情绪稳定,只是不敢直面负面情绪,粗暴地把它压下去、藏起来,然后用表面的「淡」来掩盖自己受到伤害的事实,自欺欺人。而那些冒犯的话语,会在之后的好多年里,不断冒出来攻击自己。我现在快到30岁,才开始想要叛逆,过去乖了20多年,「淡」了20多年,换来的只有长期的情绪问题。我现在会好好关照自己的情绪,能当场表达就当场表达,能发疯就发疯,都不行那就写日记、发帖子、跟朋友吐槽,反正一定要通过某个渠道释放和发泄出来,不要在以后的深夜独自咀嚼、独自委屈。

所以,我看到淡人开始流行的时候,第一反应是担忧,我害怕他们和我一样,把淡定留给别人,把伤害留给自己。我会想,是不是因为大家的生活真的太单调、太压抑、太模板、太异化、太工具,但又找不到突破口,所以想让自己抹去情绪,成为淡人,以适应这样的环境?想到这又有点难过。希望大家可以分清楚自己是真的「淡」还是表面「淡」,如果做不到真的「淡」,还是不要盲目追赶潮流。心理健康,真的真的很重要,对身体健康也有直接的影响,这些才是我们真正拥有的。       

图源电影《不求上进的玉子》



来自浓人的一些震撼

「热烈的情绪是我对生活的赞歌」

@发发    北京     28岁      

没有淡人的时候,哪怕在梦里我也情绪紧绷,脑子在不停地构思论文。在卷的时代,别松了,松着松着就被淘汰了。

@十八    北京     26岁      

工作是影视行业媒体,每次采访演员、导演的时候都将成为一个浓人,不少人对这工作羡慕得不行,实则不然。采访时要情绪价值拉满,共情属性过载,去走进,去表达,去回应。每次采访前我都会提前至少半小时坐在电脑or采访地,开始积攒元气,调整状态。采完了,重新调动情感,因为你还要把你采的素材写成文章,一天可能就过去了。不知道能不能懂,那其实是对一个人「情感和感受」的消耗。   

做个浓人也挺好的。社交也好,工作场面也罢,那是一个积极的状态,散发能量也是个人获取能量的方式。毕竟现在绝大多数人都有一种回避性和表达寡淡的情感状态,但我总觉得生活不能如此平淡。世界和机会还是掌握在主动的有能量的人手中,无论什么行业。浓的情感才能让我们真正拥抱世界,读懂生活。

@Mono   广东    26岁      

我淡不了一点,态度也是,兴致也是。生活中的自己,酷爱台风天,因为有呼啸的狂风和暴虐的大雨,在两广生活20多年都是一个样子;在球场上简直是个疯子,全场精力最旺盛的女宝,自己打球不算,还要给场上每一个人加油喝彩,去给棒球队喊加油,呐喊的回音从对面高楼反射回来吓到自己,一个人的啦啦队气势压过对面一整队。整个人在朋友面前完全power up。虽然人很浓,但其实越到后面越感觉,浓的本质其实是淡。付出型讨好型还是什么型,被消耗被索取还是什么其他,我不在意那么多,自己开心就好。姐妹们都希望我不要每次对所有事情都百分百燃烧自我扑上去,担心我会受伤,我很感激,感到很幸福。但我还是想要按我的方式过,因为这样的我,对自己才足够坦诚。可能是自己的参照系从来就是自己,所以疲劳感和无意义感其实很少涌上来。更多的感觉是,啊,今天的我,也对自己足够坦诚了。

@苏崽    苏州     29岁      

我简直太浓了,哈哈哈哈哈!!!只有挨骂的时候我会努力做淡人,挨骂的话就不要放在心上。我朋友们都说我走在人群里看起来饱和度都很高!上班决定卷,就卷到做最后一个熄灯的人,单休也行。但是剩下最后一天就要出去玩!笑也要笑得最大声,以至于看脱口秀的时候其他观众会因为我的笑声而哄堂大笑!!2022年还是ESFP,2023年变成ENTP,才不管是啥MBTI,我要永远做快乐小狗汪汪汪!!!

@红豆派  北京    25岁      

我自己定义的「浓人」精神不是指特别爱在公开场合表现自己,而是面对很多事情都抱有很充沛的感情且很理想化地看待。在工作时,我经常会把自己幻想成一个冒险的骑士,每一项工作内容对我来说都是升级打怪,能够做好它哪怕经常熬夜我也觉得自己很有成就感。在生活里,我特别愿意停下来看看四周的景色,比如看到要开的玉兰花我会特别开心。今天早上上班路上看到小区楼下沿河的柳树都开始发绿芽,这种翠绿的、充满生命力的场景让我觉得今天会是很美好的一天。

我最近才结束了一场一个多月的恋爱,特别短暂,分手也快一个月了。这一个月中,我无数次地回想曾经美好的回忆,那些令我伤痛的记忆愣是被我自己给冲淡了,只留下好的。不知道怎么言喻我自己这种精神状态,有时候觉得非常美丽,有时候觉得过于乐观。我注定做不了「淡人」,我是个遇上一点点小事就特别喜欢思考意义的人,我喜欢记录一段段当下的感受,将自己的情感与所思表达且分享出来。也有朋友来告诉我,没必要展露如此之多的情绪给他人看,不要太感性,但我好像怎么也办不到,与其因为他人眼光隐藏自己,不如就这样活出最真实的自己吧。生命的精彩在于它活得热烈且真挚,可能因为我总是这么想,所以我就这么做了吧。   

@扑扑    北京    18岁      

我是天生浓人,出去玩儿喜欢特别疯狂的、从未体验的,学习喜欢狠狠学,我没法规律地学几个小时就休息,会一直持续地学好久,再大玩一顿。碰到无语的事情我会特别生气,激烈地吐槽,碰到计划完成会特别满足特别开心,别人给我送东西我会大喊大叫地感谢。浓人的生活也不错,特别舒畅特别热烈,情绪迸发的同时,我能感觉到我的生命正在呼吸。热烈的情绪是我对生活的赞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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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为“杀夫”女性辩护

作者 | 荆欣雨
编辑 | 张瑞

出品 | 腾讯新闻 谷雨工作室

去年11月,谷雨发表了《杀夫女性的真实画像》,提到两位女性遭受家暴后反杀了丈夫,在她们被判处死刑后,都是多亏了一位女律师的努力,才得以从死刑改判为死缓。

这个月,在北京市千千律师事务所,我们见到了一位这样的女律师。她叫徐维华,今年74岁,曾在妇联工作过,为妇女权益奋斗了大半辈子。她留着短头发,说话中气十足,是那种你一见到她,就愿意把自己受到的伤害、不公的待遇讲述给她的律师,你相信她会尽全力为你讨得公正。

徐维华 ©徐维华

上世纪80年代初,她在全国妇联的法律顾问处工作,为那些因家暴而反杀丈夫的女性奔走,她反复地向法官建议:她们遭受了家暴,她们受尽了屈辱,请慎重判处死刑。

当时,尽管《妇女权益保障法》已经出台,但里面对家暴并没有明确的定义和救助措施,法律界、公安系统,乃至整个社会都对家庭暴力缺乏认知。因此,大多数时候,徐维华的努力都失败了,“很多法官只看到一条线,就是被告对被害人施加了暴力,其他的他是看不见的。”

1995年的第四届世界妇女大会是个转折点,和许多妇女工作者一样,徐维华真正了解到,家庭暴力不是家务事,而是一种基于性别文化的暴力,它应该由公权力介入,也需要单独立法。

随后,家庭暴力的概念开始出现在地方性法规之中:1996年,湖南省长沙市委办公厅、市政府办公厅联合下发《关于预防和制止家庭暴力的若干规定》,这是中国出台的第一个反对家庭暴力的地方性政策文件。2001年修改的婚姻法明确禁止家庭暴力,并规定了对家庭暴力受害人的救助措施和加害人的法律责任。

2012年,《反家庭暴力法》被列入国家立法规划,并付诸实施。也是这一年,在四川,遭受家庭暴力后杀死了丈夫的李彦被省高院二审判为死刑,并上报到最高法进行死刑复核。因为时间点特殊,这个案子进入了公共视野。有社会各界人士公开签署呼吁书,紧急呼吁最高法“刀下留人”。也有女性发起名为“我不要成为下一个李彦”的行为艺术。

李彦的死刑被最高法发回重审。徐维华和郭建梅一起成了李彦的代理律师,她们会见李彦,走访了当地的妇联和社区,重新搜集了李彦曾遭受家庭暴力的证据。重审法庭上,在男方亲属此起彼伏的辱骂声中,徐维华让李彦举起她曾被丈夫割断的手指,“我说你举着不要放,让大家看。”

辱骂声沉默了。

2015年,李彦案判决由死刑改为死缓。2016年3月,《反家庭暴力法》出台。

纵观这段历史,我们可以说,身为女性,徐维华为维护女性权益所做的努力,正好契合了一代代女性自我意识的觉醒,契合了不以性别,区分公平正义的时代呼声。这是时代的进步,也是一个健康社会,从上到下合力的结果。以日拱一卒的方式,那些曾经被视为天经地义,又或者无伤大雅的观念、行为,正在经受拷问。表现在法律上,则是徐维华努力为之辩护的女性,她们的痛苦、无奈和伤痕也终于不再被遮蔽。

八年后,徐维华仍在工作。目前,国家对于律师从业年龄没有限制,徐维华觉得,只要自己还思路清晰,讲出来的话站得住脚,论证过程能做到有理有据,她就会继续站在法庭上,为权益受到侵害的女性辩护下去,今年初,她还曾代理我们报道过的出嫁女周宇的案子,“就觉得作为法律人,为妇女事业尽自己的一点绵薄之力,体现作为法律人的一点价值。”

以下是徐维华律师的讲述。
我们觉得理所当然要救救这个人

上世纪九十年代,家暴作为一个主要的妇女问题进入了我们的视野。当时我在全国妇联的法律顾问处工作。

当时刑法将家庭暴力(包括轻伤、重伤致人死亡)作为“虐待罪”规定,并常常被当作家庭矛盾、夫妻纠纷等私事,《妇女权益保障法》里也没有对家暴的定义和救助措施等。1995年第四届世界妇女大会在北京召开,我被安排在一个维护妇女权益的论坛做秘书长。在这个论坛上,我第一次听说了“家庭暴力”的说法,知道那是一种基于性别文化的暴力,需要公权力介入,也应该进行专门的立法。也第一次知道了婚内强奸,当时觉得很前卫,因为它毕竟是在婚姻合法外衣的保护下的。

©视觉中国
在妇联接手的非常多的家暴案例中,有一类很特殊,是受到家庭暴力的女性将施暴者反杀,当时媒体称之为“以暴制暴”。有一个发生在河北的案子,一个女孩的老公是当地企业家的儿子,很有钱,但是不务正业,还赌博。结婚之后有一天晚上,她老公回来了,没开灯,和她发生关系,她觉得这个人和她老公不太一样,心里有点狐疑,还是照睡了。这样的事情发生到第三次的时候,她有点警觉。

她突然拉开灯,发觉不是她老公,那个男的也吓得要死,啪的滚到床底下就跪下了,说她老公跟他们一块赌博赌输了,用老婆来作为赌资。他说这是经过你老公同意的。但是老公同意我不同意啊,凭什么这么来?

她非常愤怒,第二天悄悄准备了剪刀放在枕头底下,这就是冥冥中间的安排,下一次晚上回来,要跟她发生关系的就是她老公,但是她啪一下拿剪刀就捅过去了,捅的就是她老公,失血过多死了。

当时这个案子一审说故意杀人,后果严重,影响恶劣,判了死刑。有一些审判员不同意。女孩家属向省高法上诉,也向妇联反映,我们觉得理所当然要救救这个人。这个女孩子已经受尽了侮辱,这种情况下指控他强奸都可以对吧?女孩子要维护自己的人身权、人格权,我实施的是自卫,有什么不可以?

我们接到其亲属给妇联的求助信和材料,分别转给河北省高院刑庭、最高法刑庭。死刑要最高法院核准,本着保护妇女合法人身权利的目的,分清该女孩“以暴制暴”,是在其夫首先同意他人强奸自己妻子,他的行为事实上构成与他人共同强奸妻子的犯罪,当时我认为,根据案件实际情况,最高法院应当会认真对待,一定不会轻易核准对女孩的死刑。

我打电话联系最高法院刑庭,郑重说明案件的情况和特殊性,提出依法对女孩不判处死刑。接电话的庭长,答应得很好,说这是最高院对本案所进行的第二次审核,我们一定会慎重,严格把关。我们也很放心。但待我从香港参加一个会议回来后一段时间,再联系他们,得知女孩已被执行死刑。内心充斥着悲痛、哀伤,很长时间都觉得我没有能够挽回女孩的生命。

那么年轻的生命,在受尽了被强奸的侮辱,在丈夫再次对她进行性侵害时(因为其不能接受其夫的性行为),她反抗丈夫的侵害,行使的是保卫自己性自由、性尊严的正当、合法的权利,却被判处了死刑。

这么多年来,我觉得这是一个最让人感觉不可以接受,也最不能接受的案子。这个案子真的让我憋着情绪,即便反家暴法的出台与实施,都无法释怀。

©视觉中国
还有一个辽宁的案子,女孩子离婚跟前夫分开了,把钱都给了男的,自己带着孩子在一个平房里住,院墙也不是特别高。她是个老师,觉得自己独立把孩子养大没问题,但是前夫总向她要钱,女孩子说我已经把所有的钱都给你了。前夫说没钱你就跟我睡觉,就摆脱不了他的纠缠。

那天清早男的翻过院墙进到她们的房间,就要跟她发生关系,女的说我已经跟你离婚了,我没这个义务,在这个过程中,东北冬天不是生炉子,女的用火钩子,就那种小铁棍,一下子打过去把他打昏了,后来在做笔录的时候,女孩子说,我一看他还有点鼻息,我就把他打死了。

就这样,被判故意杀人。但我总觉得这跟别的杀人案件不一样,对不对?这个男的向女的要钱,还打她,揪她头发,她肯定要挣扎,要反抗啊。我已经跟你离婚了,我保护我自己的性权利,这是任何法律都应当给予保护的啊。我们对这个案子的工作过程,也跟河北的那个案子一样,最后还是女孩被判处死刑,留下了一个可怜的孩子。

有一个案子,争取的结果还可以。是浙江有个女性,她老公在外是派出所所长,但是在家一分钱都不给她花,对下岗的妻子,长期实施冷暴力,常常因为一点小事,暴打老婆,打人时还拽着她的头发往他家阳台的水泥栏杆上撞。女儿说,他们家的水泥柱上,留下了母亲的斑斑血迹,丝丝头发。后来女的实在忍受不了了,就在外面雇了几个临时工人,想教训一下她老公。

这几个人问打坏了怎么办?老婆就说,那算我的。结果打得太厉害了,失血过多,到医院抢救无效死亡。

这个案子后来有100多个签名,要求严惩这个女性。她的弟弟急了,跑来北京向我们求助。我就联系了媒体,写了内参,后来这个案子判了死缓。

大部分的案子,我们试图“刀下留人”都失败了。很多法官只看到一条线,就是被告对被害人施加了暴力,其他的他是看不见的。

世妇会之后,妇联和一些社会组织都为反家暴作出了很多努力。例如“反家庭暴力网络”,对于反家暴的宣传、培训、社区项目、推动反家暴庇护中心的建立等等工作,世妇会后郭建梅辞去公职,组建了北京大学法学院妇女法律研究与服务中心,开展民间妇女法律援助与服务,接到也接受了很多受暴妇女提供法律援助的要求,扎实办理每一个案件,在妇女中,在社会上,赢得了口碑,也有较大的影响力。
“你举着不要放,
让大家看清楚”

从妇联退休后,我在郭建梅老师创办的北京大学法学院妇女法律研究与服务中心、现在的千千律师事务所,帮助做些法律援助与服务工作。

郭建梅是中国第一代公益律师。她曾和徐维华在妇联做过同事,是多年的朋友,也是战友。郭建梅曾在杂志社工作,在采访1995年的第四届妇女大会时,受会议上一场主题为“妇女的权利就是人权”的演讲感召,几个月后,她就辞职,开始免费为弱势女性群体代理案件。

在千千所,我们代理过几起“以暴制暴”的案子,其中就有李彦案。这个案子的审判期间恰逢《反家庭暴力法》的酝酿期间,所以很典型,也在当时得到过社会各界的推动。

35岁时的李彦
在四川,李彦不顾家人反对,和谭某结婚。结婚没多久,谭某就开始打她,每个月都要爆发几次,轻则扇耳光,重则拳打脚踢,用刀砍。李彦和她母亲找过派出所、妇联和社区,对方都互相踢皮球,没什么用。李彦提出过离婚,还被谭某威胁,“如果再提离婚,就让你家破人亡”。

李彦在谭某盖房子的工地里弄了一个小卖部,里边卖点方便面,炸火腿肠之类的。那天晚上有一个工人来买方便面,李彦很好心,给人家烧了开水,让他泡面,暖和一点。

谭某看见就发疯了,觉得李彦在勾引别人。那天晚上他拿了几粒花生米放在窗户旁边,李彦在洗碗的时候,他就拿自己的火枪瞄花生米,说我一枪撂死你。李彦很害怕,谭某拿着火枪枪托一下就扎在李彦的脚趾盖上,把她的脚趾盖给翻开了。

在这种钻心的疼痛下,李彦觉得日子没法过了,离婚没成,每天都在提心吊胆,什么时候死都不知道。争执中她拿着枪管就把谭某敲晕了,后来她越想越害怕,就给谭某打死了,并对尸体进行分尸。

李彦

案发是2010年,2011年8月资阳市中级法院一审,判定李彦犯故意杀人罪。(注:法院认为李彦向派出所、妇联反映遭受家庭暴力的情况登记,都是她独自反映,没得到谭某的印证,因而,家庭暴力的证据不足。)一年后的二审维持了原判。

李彦的弟弟到北京求助,跑了很多律师事务所,没有人接,他已经非常灰心,买好回四川的机票了。后来他在报纸上看到千千代理过一个类似的案件,就给我们打电话,接电话的同事一听,就说,这个案子的量刑重了。那边李彦弟弟一听有救了,有希望了,他说我马上到你那边咨询一下行吗?

他第二天过来了。郭建梅老师听完,觉得应当接受该案,她决定她和我一起为李彦案件辩护。在李彦由最高院进行死刑复核的阶段,案件引起了各方的关注与重视,很多专家、学者,包括一些人大代表都为此发声,这为我们进入案件辩护提供了强大的社会支持。同时,我们也到四川李彦生活、工作、案件发生的地方,进行了进一步的调查,掌握了新的证据和事实,为做好辩护奠定了基础。

当我们会见李彦时,她状态还可以,没有很颓废,有求生愿望,表达问题很清楚,事实说得很明白,她的感受也谈得很深刻、很感人。李彦在婚内一直遭受的暴力与虐待。她常常被烟头烫,被不锈钢衣架打,甚至在做完刮宫手术的当晚也被强迫发生性关系。烟头烫在身上时,谭某就威逼她对外人撒谎,是做菜的油炸到了。她曾很隐晦地告诉社区干部,她的阴私部位有伤,但是没人在意,也没有人施以援手。

2014年6月,案子的死刑复核没有通过,被发回二审法院重审。

11月,二审重新开庭,我认为此次重审,事关李彦是否能够重生,是否能够争取一丝希望,是否能够打动法官,作为辩护人,必须敏锐,临场不乱,针锋相对,为李彦争取所能争取的机会,用证据改变对李彦的不利指控,全神贯注地为李彦的新生拼一把。

当向法庭展示李彦被家暴伤害时,我请求审判长给与李彦出示受伤害部位证据的机会,经审判长同意,我跟李彦说,请将你的手举起来,给大家看看,你手上的那个断指,是怎么回事,向审判长、向法庭说一说,不要遗漏。李彦高高地举起她断指的手,开始向法庭讲述断指的情况与过程。

有朋友告知李彦,发现谭某在一个私密场所密会一个女人。李彦到那个地方,找到谭某。回家后,谭某问她,刚才你是用哪个手指指着那个女人的?李彦说,是左手。他再问,是哪个指头。李彦伸出了左手中指。谭某站在李彦的左侧,右手拿起菜刀,一刀把她左中指剁掉一节。对外人,李彦说手指是她不小心在切肉时自己砍断的。

本来法庭上有好多谭某的亲戚朋友,一直在说方言,后来审判长告诉我是他们在用很难听的话辱骂我,我想反正听不懂,任他们骂去又何妨。李彦把手指举起来的时候,他们的声音都没了。我跟李彦说,“你举着不要放,让大家看清楚。”

但凡过得下去,她不会做成这样子,她实在是忍无可忍。当然对于被害人的逝去我们表示歉意,作为一个生命,任何人无权去剥夺对吧?但是在这个案件中间,他既是一个受害人,又是加害人。

针对侮辱尸体的指控,我们认为这是李彦逃避的一种手段,她没有主观想要侮辱,她只是想要去逃避。我们希望司法部门能慎重考虑量刑。

2015年2月,终审判决书称,李彦被判处死刑,缓期两年执行。所有的人都为此感到庆幸,深感挽救了一条生命,反家暴同样成为审判员守护妇女的一条的利器。

©视觉中国
2016年3月,《反家庭暴力法》出台了。在这之前,李彦还曾通过辩护律师提出了自己对于草案的修改意见。我没再见过李彦,她后来还有获得减刑。当时她特别担心自己的女儿,我们都跟她说,你关心好自己,你好了,女儿长大后,一定能自立自强。时间很快,李彦案件一晃就过去那么多年了。
希望像李彦那样遭受家暴“以暴制暴”成为被告的妇女,能够得到反家暴的保障,得到司法的守护,远离暴力,远离伤害。

体现咱作为人的一点价值

1971年我参加工作,在公安系统,几年后被调去妇联做党政工作,当时觉得妇联的工作婆婆妈妈的,我也没到妇女的年龄,和妇女也没什么联系。

1977年,我被推荐上了大学,学的是法律。毕业那会,全国各个院校法学教学人员青黄不接,迫切地需要一些年轻教师,我就被分配到杭州大学教法律系刑法室。当时正赶上全国恢复刑事案件辩护制度的时间点,各地成立了法律顾问处,那时候还不叫律师,叫法律顾问。

©徐维华

我作为法律顾问参与的第一个案件就是为一个女性被告辩护,她长期被人在道德上污蔑,把对方给杀了。开庭在萧山的一个大会堂里,有一万多人旁听,还有人扒在窗户上看。我很紧张,因为不知道辩护的流程是什么,觉得这条人命压在我的肩上,我背负着这个责任。

最后这个案件判决有变轻。本来是要把这个女的死刑立即执行,我们尽最大的努力去辩,最后判处了死刑,但没有立即执行。

两年后,我去浙江的监狱办事,当时正在和管教聊天,很多犯人刚吃完饭,在劳动,一下子就遇到了这个姑娘。现在搞不好她已经出狱了,重新建立了自己的家庭。

再后来,全国妇联成立了法律顾问处,这时候对妇联没那么抗拒了,觉得用法律维护妇女权益是个很好的事情。

1985年,律师制度已经很成熟了,我有案件辩护、代理的经历和经验,经北京市司法局申批同意,获得了律师资格。我的律师证序号是822号。

到了妇联以后,八十年代妇联最关注的妇女问题是拐卖,主要工作是与公安部联合,制止拐卖,还有参与制定《妇女权益保障法》,那时候就和建梅一起。

我们从1984年开始酝酿、起草《妇女权益保障法》,经过数年的调查研讨,到91年出台,我们请专家,跟全国人大立法调研,反复修改用了6年多时间,我很有成就感。我们能做的事情,当然只能是自己职权之内的事情,我也不能挽救全人类,是吧?

而且法律不仅仅保护的是妇女的人身权利和家庭权利,还要保护她们政治上的参与权、话语权,这也特别重要,在单位里,女性参与领导岗位应该有相应的比例,这是不能回避的。

经济权利主要是同工同酬,然后比如说提拔,参加培训或者是相关的工作中的权利,也应该跟男职工一样。女性受教育的权利,现在你看女孩子上学就成了一个稀松平常的事情。

在妇联工作到后期,会有种无力感,努力得多,投入得多,结果总是和自己的期待不一样。54岁,我提前退休了。

©徐维华

在公安工作的时候,我觉得能在那服务一辈子,就很高兴了,当老师,我也觉得能当一辈子,根本没想到后来去做律师。工作把你像大浪淘沙一样弄到各种地方,已经走完了人生的大半辈子。

退休后本来想好好休息一段时间,结果建梅就问我,要不来我这?我没犹豫就来了,就觉得作为法律人,为妇女事业尽自己的一点绵薄之力,体现咱作为人的一点价值。反正我这人当不了官,挣不了什么大钱。

李彦案之后,我们本来以为类似的案件都会从轻量刑,但是结果也没有那么乐观,很多案子的判决还是很机械。我觉得法律虽然是冰冷的条文,但是执行法律的人你是有热血的身躯,你的理解赋予没有生命、冰冷的法条以生命,案件背后有更深层的家庭暴力的问题,可能别人看不见,但你能够用你的眼睛去看见,为什么不去做呢?

近几年我还办过一个“以暴制暴”的案子,是山东一个女孩长期遭受丈夫的暴力虐待,然后给丈夫服用了安眠药,把他杀了。这个案子判了八年,还算得当。哎,这个案子记得不是那么清楚了,越早的案件反而记得越清晰。

这两年我还为不少“出嫁女”辩护,有一个湖北的案子,我和建梅去找市委书记,我说女性的土地权益问题不解决,当地的官员是不是尽到了责任?村里的村支书(在出嫁女问题上)搞公投,那公投不都是男性多吗?好意思吗?

律师没有年龄限制,只要我的观点还站得住脚,论证过程中没有胡言乱语,我表达的东西还能被别人接受,就还可以继续。

我经常会想起河北那个被判死刑的姑娘,怎么想起来的不知道,现在一说那就想起来,或者哪天有人来反映类似的情况,又会想起来。会想如果一切不一样的话,这个姑娘现在可能有一个很美满的生活。 (来源:腾讯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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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省卖菜,绿皮火车上的生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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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nfiction2018

记录真实世界的悲欢喜忧

记者|刘昱秀

编辑|袁璐

列车停下来后,39岁的张翠从五号车厢上车。她把两个红色塑料篓筐推到靠近车门的过道内侧,扁担竖放后,在第一排坐下。

这天是3月2日早上7点20分,张翠乘坐的7272/7271次列车从湖南怀化站始发,开往终点站重庆梅江。这趟绿皮火车被称为“慢慢游”,只有八节车厢。为了满足春运旅客需求,列车又临时加挂了两节车厢。

3月2日清晨,7272次列车的车厢。刘昱秀 摄

始发时,车厢里的旅客零零散散,大多是在渝怀铁路沿线上班的职工。伴随一声嘹亮的汽笛声,8点02分,火车到达锦和站,数百名挑着扁担的农户一拥而上。车厢里变得热闹起来。

张翠是其中一人。平时,她在浙江绍兴的工厂织布上班。由于年后工厂开工晚,那天她替60多岁的公婆去铜仁市赶集。

越靠近车门的位置,下车越快。张翠说,才能在铜仁火车站旁边的金码头惠民农贸市场占个好摊位。和她一样,其他农户也习惯坐在车厢两端,地上堆满冰糖橙、血橙、柚子、芹菜、野葱等农产品。

2006年4月18日,为解决铁路沿线职工上下班问题,7272/7271次列车开通,全程178公里,途经13个车站。“这趟列车改变了农户们的生计。”列车员向丽说,她在列车上工作了12年,眼看着铁路沿线的平房一点点变成高楼。如今,这趟列车已经成为农户们的“卖菜专列”。

“烂在地里可惜了”

上午9点06分,列车到达铜仁站。

到站十分钟前,张翠已经挤到车门口,站在红篓筐边,筐里装着芹菜、胡萝卜、甜菜和野葱。她把麻绳缠在扁担上,迫不及待地等列车员开门。站在她身旁的农户也毫不退让,边唠家常,边把篓筐往前挪动。

车门一打开,农户们挑着扁担、提起篓筐鱼贯而出。铜仁站为方便湖南农户出站,开放了不用核验车票的人工通道。为了抢个好摊位,大多农户一路小跑,选择走楼梯通道。有行动吃力的老人下车时,列车员会帮忙提起篓筐。

3月2日,铜仁站下车挑扁担买果蔬的农户。

从铜仁站到金码头农贸市场有500米,出了火车站,穿过马路对面的一条一米宽的狭长小巷,经过一片居民区后,农贸市场的蓝色牌子出现在眼前。路上,有卖鱼的年轻人走得过急,桶里的肥鱼蹦到地上,他们不得不放下扁担慌忙捉鱼。

出了铜仁站,农户们需要挑着扁担穿过一条窄巷才能到农贸市场。 

卖鱼人走得太急,打着氧气的鱼活蹦乱跳。

人群中,81岁的李英满头银发,戴着红色针织帽。她体重不足百斤,挑着80斤重、两个装满蔬菜的篓筐,步履蹒跚地跟在队伍后面。

十几分钟后,等她赶到农贸市场时,只剩下摆摊通道外侧的边角位置。她往地上铺一张编织袋,把篓筐里的白菜、菠菜、小葱一字排开。

81岁的李英在卖白菜。

李英周围的摊主,大多是和她一样腿脚不便的老人。“小葱一块一把,蔬菜一块五角一斤。” 她吆喝着。很快,有了顾客,她卖的价格比本地商户便宜一半。“锦和镇家家户户都有菜地,(如果)菜卖不出去,烂在地里可惜了。”李英说。

李英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在马来西亚打工。因为机票太贵,已经几年没有回过家。小儿子年前干活时,摔断了肋骨,还住着院。她卖上一天菜,能挣个几十块钱补贴家用。

3月初,铜仁连日阴天。李英穿着棉服坐在菜筐上,手心冰凉。一来人,她就站起来招呼。看见有顾客把白菜外层略微干枯的叶子剥掉,李英很心疼。她小声嘟囔:“都是现摘的。”待顾客走后,她赶紧把丢下的菜叶拾起,放进菜筐里,带回家喂鸡。

在卖菜的农户中,张翠算年轻的。下了火车,她跑在最前头,扎着粗马尾辫的,很快消失在出站的楼梯口。

平日里,张翠外出务工时,年迈的公婆只能把菜卖给锦和镇上的商户。每斤菜的价格比在铜仁便宜两三倍。

他们生活的锦和镇地处湖南怀化麻阳苗族自治县西南部,东与怀化接壤,西与贵州铜仁接界。全镇水田面积1.71万亩,柑橘种植面积1.23万亩。这里水土肥沃,盛产瓜果,是周边省、市、县农副产品的重要出口地之一。

然而,与其相距60公里的铜仁市,地处云贵高原,地形崎岖,常年阴冷潮湿,果蔬品种相对单一。因此,当地人很喜欢到农贸市场的湖南农户专区购买果蔬。

今年春节前后,张翠一天卖菜收入200元左右。她早晨6点多出门,搭火车到铜仁,在菜市场待上四五个小时,中午吃个包子,14点50分再返回锦和站。到了家,天还未黑,她有充裕的时间去地里,备上第二天要卖的蔬菜。

比起在工厂上班,张翠说,跨省卖菜不算辛苦。在工厂里,机器24小时转着,她每天工作12个小时,白天和夜里两班倒。每次下了夜班,她两只眼睛干涩疲劳,脸上能擦出一层油。

为了省钱,她在工厂附近的平房租了一个单间,只有公共厕所,月租300元。“别人下了班,我还在干,收入才可能过万。”张翠外出打工有五年时间,她想给两个女儿存上大学的钱。

农户眼里“唯一的生计”

“沙田柚嘞,甜得很!”

“新鲜的血橙,十块钱五斤,十块钱六斤!”

……

在一片叫卖声中,卖冰糖橙的唐召安显得格格不入。他身穿一件劳保服,踩着皮鞋,站在重百斤的两麻袋冰糖橙旁边,笑容拘谨。这是他第一次到铜仁卖水果,但一上午只卖出一袋橙子。生意不好做,他心里着急。

时间是3月3日,天气湿冷。临近中午12点,农贸市场卖菜的湖南农户已经开始收摊,或蹲在篓筐边数钱。但天气冷,水果不好卖,一些摊主心有不甘,蹲坐在地上,仰头望向过往的路人。

3月3日天气阴冷,过了中午,有果蔬没卖掉的农户将卖菜“阵地”搬到了火车站马路对面。

唐召安今年60岁,他身材挺拔,但白发已经冒出来。年轻时,他曾在铜仁做过六年小学教师,每月收入40块钱。婚后,为了养家,他跑去浙江的电器厂上班,工作十几年后,升到了工厂的车间组长。去年年初,因为父亲生病,兄弟们轮流照顾了几个月,妻子要带孙子,他只好回老家伺候父亲。

待父亲去世,他再想回厂里上班时,老板告诉他,厂里招了年轻人,没有他的位置了。年前,他去其他厂里面试,人家看了一眼他的身份证,就没招他,“只想招三十多岁的年轻人。”他有些无奈地说。

过去,他在电器厂上班,工友喊他“老头子”,显得亲切。但唐召安却觉得难为情。他生怕别人嫌弃自己年龄大,因此干活格外卖力。厂里很多订单来自国内外的电商平台,作为组长,他需要用电脑打字输入产品信息,但手速明显赶不上年轻人。

从工厂辞工后,待在老家麻阳县尧市镇的一年多,儿子每月给家里打两千块钱,当孙子的生活费。唐召安心里并不踏实,一双儿女都在浙江打工。过去,他在厂里每月收入一万多,给家里修了两层小楼,还出了几十万帮儿子娶了媳妇。但如今,告老还乡,他不知道除了种地卖果蔬,还能做些什么。

中午12点刚过,农贸市场的工作人员开始清理垃圾。卖完菜的农户们收拾好扁担菜筐,陆续前往火车站。唐召安把红色网兜里的冰糖橙塞进编织袋,将卖水果的“阵地”转移到其他水果摊主旁边。不过,“两块钱一斤的冰糖橙”在当天的市场上毫无优势,着急赶火车的农户一再降价,甚至低至几毛钱一斤。

唐召安把冰糖橙塞进编织袋,将“阵地”转移到其他水果摊主旁边。

唐召安算了笔账,早晨从家里坐大巴到锦和站花了5块钱,从锦和到铜仁火车票7块,农贸市场卫生费3元。算上回程路费,他当天的收入几乎不够开销。

锦和站到铜仁站的纸质车票。

卖柚子的李富贵也坐不住了。虽有腰疾,但他决定挑起扁担走街串巷,心想卖得快一些。李富贵今年66岁,前些年,为了多卖些冰糖橙,他每天挑一百二三十斤的篓筐赶火车。有一天,他的腰部突然使不上劲,疼得直冒虚汗,后来被检查出腰椎压迫神经。去年,他花了一万多,在腰部安装了钢板。

身体日渐衰老,但他不能停下来。李富贵说,虽然他每月有120元的养老金,但家里有90多岁的母亲需要照顾,自己30多岁的小儿子还没有成家,娶亲至少要准备十万元的彩礼。由于身体不如从前,他不再种冰糖橙,只打理家里的六亩柚子树。在镇上,柚子收购价每斤五毛钱,但在铜仁市场,能卖到两块钱一斤。

由于“卖不起价钱”,两个儿子都劝他别种地了。但李富贵舍不得经营了一辈子的果树,隔三岔五瞒着孩子们到铜仁卖水果。“就当来铜仁玩耍,锻炼身体。” 他宽慰自己说。

在距离唐召安摊位不远处,71岁的田全和老伴蹲坐在地上,箩筐里还剩半筐血橙。两人手里各端着满满一碗酱油糯米饭,搭配有青椒、土豆丝、折耳根等小菜。

浇了酱油的糯米饭,五块钱一大碗,三块钱一小碗。推车卖饭的大姐半年前,陪孩子到铜仁读书,发现了卖饭给湖南摆摊农户的商机。他们的需求就是“便宜,能吃饱,不耽误看摊。”

田全的家距离锦和站有十里路。每天早晨,他和老伴6点起床,先骑电动三轮车到火车站,再一人挑一扁担果蔬到铜仁。老伴卖青菜,他卖水果。

他的两个儿子都在怀化的县里买了商品房,但他有操不完的心,总希望能帮衬上子女。2014年退休前,他是麻阳县长潭乡的村干部。退休后,他跟随工程队修过房子,五六年前,身体吃不消了,才回村种植黄金贡柚、血橙、冰糖橙。

田全家里的六亩果地,每年橙子产量三万斤。有人会开着厢式货车到村里收购,价格1.25元/斤,每次都会安排五六个工人把品相不好的橙子挑出来,“有一点疤都不行”。被筛选出来的橙子有三千斤,只能堆放在库房里。

田全家里储存的部分橙子。

为了赶在回程列车发车前卖完,田全和很多卖水果的农户挑扁担到了铜仁站对面的马路上兜售。血橙原本两块钱一斤,客人砍价后,一路跌到六毛钱一斤。直到有人用14元的价格买下篓筐里最后22斤血橙,田全和老伴才算完成任务,往火车站奔去。

公益“慢火车”

这趟列车上80%以上的旅客都是跨省卖菜的老人,他们的平均年龄超过60岁。“年轻时出去打工,60多岁找不到活儿了,只能卖点东西。”列车长俞翔介绍说。

李富贵心里感谢这趟列车,通过跨省卖菜,每年能增加两三万元收入,减轻了家里的负担。据俞翔观察,有些卖果蔬的老人,在家里还要带孙子孙女。“他们手里有了钱,家庭地位提高了,不用天天向儿女要钱。”

2022年7月8日,湖南省包括7272/7271次列车在内的7趟公益“慢火车”升级为空调车,从锦和站往返铜仁站单程的票价,由过去的三块钱,涨到七块钱。沿线的苗族、侗族农户可以搭乘“慢火车”,将自己的农产品带出大山。

为了方便旅客上下车,7272/7271次列车在锦和站、桃映站等站点专门设置了乘降所,网上不售票,上车再买票。据中国铁路广州局集团有限公司调研发现,2023年,怀化往返梅江7272/7271次列车挑扁担的旅客约占60%,怀化往返澧县7266/7265次列车扛背篓的旅客约占50%,为了解决旅客篓筐、背篓放置问题,每节车厢拆除了两个座位,保留94个位置。农户们也被允许在公益“慢火车”上出售农副产品。

为了解决旅客篓筐、背篓放置问题,7272/7271次列车每节车厢拆除了两个座位,保留94个位置。

但由于火车上旅客群体不同,有时会出现俞翔感到无奈的情况。春运期间,他所在列车曾被多位旅客投诉——在乘降所上车买票的农户习惯“随便就坐”,而通过铁路系统购票的旅客要“按座位坐”。为此,列车员经常要协调座位,规范篓筐摆放,向旅客解释公益“慢火车”的特殊性。

只要没有特殊情况,这趟列车就不会停下来。今年1月下旬,湖南省多地出现暴雪,全省23个县市区超过10厘米积雪,高寒山区深达35厘米,多地高铁停运。7272/7271次列车仍在运营,向丽回忆说,有的农户不知道第二天有暴雪,前一天就装好了菜。“那天市场上的新鲜蔬菜少,白菜的价格能卖到四五块钱一斤。”

为便利旅客农产品交易需求,列车工作人员在车厢中配备了电子秤、塑料袋、透明胶等,供乘客免费使用。

2021年9月,广铁集团长沙客运段怀化公益“慢火车”队列车值班员程雅婷与十多名同事组成了“春梅直播队”,用休班时间通过直播线上线下帮助农户销售农产品

一年前,列车员杜丽萍从怀化往返深圳的快车调到公益“慢火车”上,并加入“春梅直播队”。据她介绍,坐这趟列车的旅客,大多从麻阳县谷达坡站上车,到吉首站卖菜。夏天水果丰收的季节,农户经常将李子、鸭梨硬塞到列车员手中。他们也会主动帮助在吉首站没卖完菜的老婆婆,把菜洗净,在回程列车上售卖。

在其他列车上,列车员与旅客或许只有一面之缘。但在公益“慢火车”上,他们和农户们几乎天天见,变得“像亲人一样。” 杜丽萍感慨道。

3月3日那天,唐召安仅卖掉10斤冰糖橙。晚上,他没有回家,在已经退休的老同事家住了一晚,把剩下的冰糖橙赠送给了同事。第二天,他去当初教书的学校门口转了一圈后,坐火车返回了锦和站。

同一天晚上10点半,回到家的田全和妻子还坐在小板凳上,装第二天要卖的血橙。为了储存时间更久,每颗血橙都包了一层保鲜膜。老两口先把保鲜膜撕掉,再用手帕把血橙擦得锃亮。

田全说,市场上卖橙子的农户太多了,品相好一点,卖得快一点。

3月3日夜里10点半,田全和妻子还在一个个拆保鲜膜,装第二天要卖的橙子。

(文中部分受访者为化名)

微信编辑|崩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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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谎言背后的23年追凶

文 | 李晓芳

编辑 王一然

视频剪辑 张歆玥

谎言

人生有大半,李海玉都活在一个“谎言”里——

1992年12月底,家里唯一的男孩,李海玉9岁的弟弟失踪了。在这一年,父母带着三姐和弟弟,从湖南邵阳老家到广东湛江做生意,承包了一片橘子园。一个矮个子、方脸的年轻人偶然来到橘子园,称自己也是湖南人,叫易某青,21岁,和父亲吵架后离家出走,正在找工作。李海玉的父亲将他留下来,看守橘子园。

易某青一度和李家走得很近。但没多久,他们因为大约40元工资发生争吵。双方没谈拢,爆发了肢体冲突。临走时,易某青放下一句狠话,要让李家断子绝孙。

两天后,学校老师找到家里,询问弟弟何时返校。那时弟弟上学离家远,一直寄宿在老师家。但按学校说法,几天前易某青接走了弟弟,再没回来过。李海玉的父母当即报了警,发动身边亲戚朋友一同寻找,橘子园、水塘、车站都找遍了,没有结果。因为担心留在老家的其他孩子,母亲先回了湖南,父亲在湛江继续寻找。

2024年3月,山里接连下了几场雨,天气湿寒,李海玉边烤着炭火边回忆,这个家似乎从那时起就不一样了——待在老家的李海玉、母亲和小妹知道的事情版本是,弟弟遭人拐卖了。

父亲不做生意了,频繁离家,“每次他一听到哪里有易某青的消息,就赶快过去。有一次在海南打工还不要工资,管吃管住就行,就是想找人。”母亲起初也外出找过人,最远去过贵州,但很快只能被迫留在家里,李海玉说,“爸爸已经不管家里,妈妈还要养家。”

李海玉站在家门口。李晓芳 摄

1997年,李海玉也到了广东打工,讨生活的同时,她也在留意弟弟的踪迹。她去过很多地方,云南、福建、浙江,和父亲一样,“有消息就过去。”没钱时她睡过公园的长凳,膝盖似乎也因此落下风湿的毛病,阴天就酸疼。最危险的一次,她说自己曾差点遭遇拐卖,有人声称知道弟弟的下落,她跟过去才发现,对方是要把她卖给别人当媳妇,她趁晚上从二楼窗户跳下来跑了。

家里几个姐妹也打听过易某青的踪迹,但陆续有了自己的小家庭,顾不过来,慢慢都放弃了。“后来家都已经不是家了。”李海玉说。妈妈埋怨爸爸当初为什么要外出做生意,姐姐们也抱怨为什么会将弟弟弄丢了,“我们全家没有再一起吃过一顿饭。”

2014年父亲因病去世,床前只有李海玉一人。父亲给了她一封遗书,满满当当写了三四页纸,她贴身带着,但一次不慎,遗书在洗衣机里搅烂了。但她还记得父亲在遗书里交待的内容,“他写1992年12月30日前后,易某青从学校把我弟弟带出去。他还跟我说了易某青的样子,不高,脸有一点胖。”里面还有一句最重要的话,“一定要把他绳之以法。”

“我以为爸爸说的是要把那个人找到,就像抓人贩子那样,然后可以把弟弟带回来。”李海玉的声音渐渐低下来。空荡、湿冷的客厅许久没有声音。

在又一段漫长的追踪后,2020年,李海玉给湛江警方提供了线索,易某青被捕。追寻23年了,李海玉很难形容那一刻的感觉,有激动,有忐忑。最强烈的念头是,她说,这次弟弟可以回家了。

弟弟

弟弟。李海玉声音忍不住放轻缓,脸上浮起笑容。她今年47岁,个子娇小,有一张线条偏硬朗的圆脸,因为在短视频上看到一位疑似非正常死亡的男孩,她愤怒地剃了个寸头。但一笑起来,神情又像小女孩,“如果弟弟在的话,我们真的会很幸福。”

弟弟是一家人求了很久才得来的孩子。母亲王满妹18岁时嫁给父亲,接连生了五个女儿,李海玉排行第四。在湖南新宁县向阳村,许多人还记得李海玉的父亲,聪明、能干,还敢闯,是当时村里第一个出去做生意的人。李家当时的经济实力在村里是排得上号的,父亲做木工,在老家开了家具厂,母亲当过村医,干农活也是一把好手。

但即便如此,他们在当时没有得到应有的尊重。因为没有儿子,有人在背后说李家是“绝户头”,断子绝孙的意思。奶奶特地到庙里求菩萨,“败家子也行。”王满妹35岁时,终于生下一个儿子,交了500元罚款。

在李海玉的记忆里,弟弟的出生是她体会到幸福的开始。“没有生我弟弟的时候,我爸爸对我们好像也不太好。”那时父母常常吵架,爸爸对妈妈动过手。自从有了弟弟,李海玉记得,爸爸经常笑。

她小时候是个喜欢撒娇的女孩,闹着要坐爸爸大腿上,但爸爸总是躲开,很快就会把她抱下去。可是有了弟弟后,“我想揪他耳朵就揪,挖他鼻孔就挖,我爸爸从来不反对。”她仰起脸,又露出小女孩一样天真的笑容。

家里一切似乎都因为弟弟变得越来越好。父母买了三台碾米机,出租给村里人,客人来来往往,每天都是热闹的。妈妈会给弟弟买些果冻一类的零食,她和姐姐、妹妹有时也能吃上。

她还记得的大部分童年记忆都是和弟弟相关的,和其他姐妹相比,她也更愿意带着小6岁的弟弟出门玩耍。有时李海玉和村里小孩吵架,或者放牛时差点被撞倒,弟弟都会站到她身前,张开手臂保护她,“没有人敢欺负我。”

湖南省邵阳市新宁县向阳村,李海玉家门口的菜地和山坡。李晓芳 摄

可是弟弟丢了之后,“就什么都没有了。”爸爸越来越失魂落魄,一问起弟弟,他就哭,一个人躲进房间,跟谁也不说话。她有时还能想起那扇似乎永远紧闭的房门。妈妈一边干活赚钱,一边担心弟弟,身体很快就垮了,一年能去乡村医务室几十次,也很难再仔细照料剩下的孩子们。

唯一还能让李海玉感觉到爱的是,爸爸给她留下的猪皮。她从小爱吃猪皮,爸爸每次就会把瘦肉吃掉,猪皮放她碗里。其她姐妹嫌弃,她却很开心。“弟弟不在了,他还会给我留猪皮。”

“我小时候觉得我好像没有生存在这个世界上的意义。”李海玉低着头,机械地搓着因为劳作肿大的指关节,“因为本来是有爸爸妈妈的疼爱,突然没有了。”

20多岁,她有了第一段感情。那时她去探望出嫁的姐姐,同村一个男人拉着她喝酒,她说自己被灌醉了,在并不情愿的情况下,和男人发生了关系。回家后她不敢告诉任何人,连父母也没说,“很丢人呐。”她只能跟了男人,没有领结婚证。但那人很快开始打她,把其他女人带回家。她受不了,跑回了家。

村里有人给她说媒,她没怎么挑男方的条件、人品,很快就结婚了,“没有办法,当时经常有人对我指指点点,我受不了。”她羞愧得像是自己做错了事。但这任丈夫很快也开始动手打她。一个晚上,她下定决心离开。她说再不走,自己可能会死在那个家里。

她想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只能认为是家里没有人,自己才会被肆无忌惮地欺负。李海玉说,村里结婚有个“拦轿”风俗,女方出娘家门,家里的兄弟要拦在轿子前,到了男方家,也要拦着不让下轿,这是告诉男方,自家姐妹是有人撑腰的。“我们家这些姐妹结婚,就没有人送亲。”这似乎是一个预示,其他姐妹的婚姻都谈不上幸福,被家暴、欠债,陷在漩涡里抽不出身。

她认为找回弟弟或许能结束一切不如意,“弟弟是我唯一的希望。找到弟弟了,我家就回归到以前那种生活了。”

遗书与真相

邵阳市新宁县向阳村藏在山里。两三层高的红砖小楼房立在山脚,种着油菜花和水稻的田地也挨着山铺开,同一个村子的屋子相隔几百米,但互相望不见,中间是连绵的山头和浓重的雾气。

在这一片开了十几年车的司机说,过去村里没有通公路,山路陡峭,曾经有辆大巴坠毁。每逢雨雪,他们更不愿意走这条道,“全是泥。”乡村闭塞,山多,耕地却少,工业也少,一直到2020年,新宁县还是国家级贫困县。

这里几乎每家都有儿子,一位村民说,过去计划生育管得严,家家都被罚过款,牵过牛,或者掀过屋顶。村里除了李海玉一家,还有一户人家也只有三个女儿,但她们经济条件好,招了个上门女婿。“没有儿子,你家里就没有人。”

村庄有自己运作的规则。比如土地,每个孩子最开始都能占到份额,但女儿嫁人后,名下土地要么转给家里兄弟,要么归村里公有。李海玉说,父亲去世后,“我家好多地被占了,他们还骂我家绝户。”她恨,却没有办法。

过去,自家的房子是村里盖得最大的。李海玉说,村里的小学有时会找父亲借地方,“四个教室的学生,我们家都能装下。”但现在,老屋被认定为危房,瓦片残破,窗户漏风,也只拿胶带用硬纸板封上。

在李海玉看来,有儿子的人家,地越来越多,房子越建越大。没儿子的,伶仃得可怜。

离婚后,大约2008年,她和妹妹在广州开了间理发店谋生。有时遇到湖南口音的顾客,她就向人家打听易某青。有人说,他已经死在外地了。她便专心联系“宝贝回家”等各种寻人网站,认识了不少打拐志愿者,但依旧没有弟弟的下落。她一度灰心。

直到2012年,另一位湖南顾客告诉她,他和易某青一个村子的,易没死,在外地当老板了。她心里一喜,谎称曾经跟着易某青打工,还跟他借过100来块,想把钱还给他。她打听到易某青老家村子的名字,他们同在一个县,两个村只隔几十公里。她又伪装成收鸭毛的小贩,向村民问清了易某青家的具体位置。但村民告诉她,易某青已经好久没回过老家了。

线索又断了——但2014年父亲的遗书让她坚定了找到易某青的决心。“我之前也怨他,为什么弄丢了弟弟?看了遗书才知道,那几年他一直在外面找易某青,”李海玉声音很轻,“我就不怨他了。”

她接下了父亲给她的任务,也把这当成了此后人生里唯一的任务。

李海玉和废弃的老屋。李晓芳 摄

每隔三四个月,李海玉回老家探望母亲,便会顺便到易某青家蹲守。她藏在附近的山上,一蹲就是几个小时,有时甚至是从早到晚,感觉自己都快变成山里的一朵蘑菇。

2016年,李海玉在易某青家门前的水塘边,看到一个四五十岁的中年男子,她觉得那人有点像父亲遗书里描述的样子。她拿不准,犹豫着喊了一声,“易老板,你回来啦。”对方停了下来,问她是谁。

李海玉说自己当时死死咬住嘴唇,克制心情。她还是谎称自己曾跟着他打工,过段时间想再出去打工。两人加上联系方式,李海玉趁机拍下了他的照片。

她和易某青在微信上搭话。为了让他放松警惕,她在微信上答应过一些过分的聊天要求,也怕露出破绽,只能降低联系的频次,有时隔半年才发一次信息,确保自己还掌握着他的位置。几年下来,易某青似乎也相信了她,有时会说只要出来见面,就给她介绍好工作。

但李海玉拿不准,这人是否真的是当年带走弟弟的人。她托关系查到易某青的身份证信息,而身份证上的名字叫易某华。她假装搞不明白,问他到底是易某青还是易某华?对方回答,自己叫易某华,但易某青也是他,是他过去用的名字,“两个名字,就是一个人。”李海玉觉得,自己有了确凿的证据。

2020年夏天,她听易某青说自己去了广西打工,将线索提供给湛江警方,易某青被捕。当地日报记录了抓捕现场,正在打牌的易某青叹气,“我知道,欠账是要还的。”

23年了,李海玉以为终于可以知道弟弟的下落。但警方告诉她,易某青供述,1992年12月底,他带走9岁的弟弟,持刀将其杀害。她脑袋嗡地发麻,一下感觉听不见任何声音,只不断追问,是我弟弟吗?

警方安排她和三姐返回湛江寻找弟弟尸骨。三姐这才告诉她,其实事发不久后,就发现了疑似弟弟的尸体:1993年2月,一位村民找牛时,在一片甘蔗地发现一具高度腐烂的尸体。父亲和一位朋友到现场认尸,远远看到衣服就晕厥过去,当时19岁的三姐也赶过去了。尸体穿的军绿色上衣正是弟弟的,而三姐搬运尸体时,看到右手大拇指也和弟弟的一样,有点歪。父亲担心母亲受不了打击,而李海玉和小妹又太小,因此特地嘱咐要瞒着她们。

这个秘密被他瞒到了生命最后一刻,遗书中只字未提发现尸体的事。在挖掘现场,李海玉又想起那句“绳之以法”,第一次意识到其中的真正含义。

另一个谎言

如今,李海玉最常说的话是,“没意义了。”她一脸疲惫,眉毛、眼角都往下垂。曾经担心弟弟回来后,连个家也没有,她2013年借高利贷,在乡道边建了一栋新房子。楼有两层,一楼大门气派,但屋内装修简单,只有最基本的床、饭桌、椅子等家具。二楼则是个毛坯房状态,只砌上了砖,没有刷墙,门窗更是不存在。

房子建到二楼钱不够了,只能暂时搁置。三年前知道弟弟没了,她更加没有修完房子的动力,二楼就这样空荡荡地裸露着。房子足够两家人居住,可是父亲死了,姐妹一个个外嫁,只剩她和母亲住在一楼。

这几天下雨,二楼墙壁开始渗水,她没心思上去填水泥。一床棉被泡在水盆里好几天了,她也懒得搓洗晾晒。她每天最关注的是短视频平台上,网友们对弟弟案子的关注和评论。

她不怨三姐瞒着自己和母亲,那几年向来健康的三姐常常生病,“她压力也很大,可是爸爸不让她说。”三姐也和李海玉说过,当初如果告诉她弟弟死了,以她的性格,可能会做些傻事。“我三姐说得对,如果我知道弟弟死了,我还会去找易某青,自己惩罚他,一命换一命。”李海玉说得很冷静。

村里人的观念,有儿子才有赚钱的动力,否则“建好房子、出去打工留给谁”?李海玉认同,还不知道弟弟已经去世时,她建新房,也下决心等弟弟回来后,就找那些占了自家地的村民理论,替弟弟都要回来,而现在“都没意义了”。

她没有什么兴趣爱好,年轻时在广东打工,一放假其他工友都去跳舞、溜旱冰,她窝在宿舍看探案小说,觉得自己或许用得上书里各种神乎其神的侦查技巧。她的人生过去只有两个目标,抓到易某青、找回弟弟。如今只剩下等待易某青被判死刑,“才能给弟弟报仇。”

当初发现的尸骨,父亲是委托朋友帮忙安葬的。朋友把尸骨装进一个泡菜坛子,葬在马路边的一处树林里。夭折的孩子不能立碑,朋友就记下旁边的水井等标记物。可是27年后,路变了,树砍了,水井也早已经填了,埋葬地在哪里,谁也说不清。

警方安排挖掘尸骨那天,两辆挖掘机沿路挖了几百米,没有收获。李海玉的声音很轻,“不知道为什么,(2020年)7月28号,我是真的觉得弟弟没了。”挖掘机离开时,她崩溃大哭,跪在地上用双手挖土,指尖全是血。

而易某青被关押半年后,2021年2月,因证据缺失被释放。而李海玉收到湛江市人民检察院发来的《不起诉理由说明书》,上面提出三点不起诉理由,一是认定被害人死亡的证据不足,因没能找到尸体,无法进行骨龄鉴定和DNA鉴定。二是当年现场勘查笔录、照片、尸检鉴定及现场提取的刀具均已丢失,没有任何书证。三是案子只有易某青供述,是孤证,不能认定其有罪。

李海玉记得,自己手指颤抖,几乎拿不住薄薄几页说明书,她哭了整整一夜。她和妈妈气得病倒,同时进了医院,李海玉住了20天,妈妈住了一个多月。后来,妈妈开始忘了很多事,也糊涂了许多。

李海玉开始不断申诉。她整夜整夜地失眠,却也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每天昏昏沉沉,疯狂抽烟,燃尽的烟蒂落了一地。

李海玉从2013年开始修建的新房 。李晓芳 摄

又过一年,当年掩埋尸骨的证人偷偷告诉李海玉,2022年2月20日,警方挖到了疑似掩埋弟弟尸骨的坛子碎片。她觉得那是命运的安排,“那天是我弟弟生日。”11月,广东省人民检察院认为现有证据足以认定易某青构成故意杀人罪,决定撤销此前的不起诉决定书。

李海玉从湛江带回了几块坛子碎片,那天晚上,她抱着碎片好好睡了一觉,没有惊醒,也没有做梦。

今年2月,她收到湛江市人民检察院的告知书,上面写着“现该案已由雷州市公安局移送我院审查起诉”。李海玉不敢抱太多期待,生怕又是一场空。

易某青归案后,她从没告诉过妈妈,弟弟已经死了。她带妈妈找过村医,疑似是得了老年痴呆症。但妈妈的状况不影响生活,她们就没去更大的医院。妈妈只是每天会背着大包小包,总说自己要回废弃的老屋。她会笑眯眯地说胸前挎的小包里“装着家门钥匙”,但背后的黑色书包装了什么,她从来不说。李海玉有几次看到,里面是小孩穿的衣服、鞋子。

妈妈知道,客人都是为家里的那件“大事”来的,但一问她,她只是笑,不肯说“大事”到底是什么。她看过李海玉和网友连线直播,李海玉就告诉她,弟弟在网上上班,这些是他的工友。一个晚上,妈妈突然大哭,说自己听到了她和客人的谈话,她一直在骗人,弟弟没有在手机上上班,而是早就没有了。李海玉只能哄她,刚刚聊的是犯人抓起来了,弟弟很快就回来了。

妈妈不再闹了,只是小声哭泣,又突然让李海玉送鞋子到学校去。当年父母找去学校时,周围认得易某青在李家帮工的村民说,弟弟被带走那天,易某青骗他妈妈生病垂危,得赶紧回去见最后一面,弟弟急得连鞋子也没穿。

有时候,李海玉也不确定,妈妈到底知不知道真相?过去20多年,她担心过弟弟被人拐了后,被砍手断脚,遭遇危险,但总觉得没看到最终结局,就还有希望。对她来说,“有弟弟才有一切。”这意味着童年的幸福,父母的爱,不被欺负的底气,生活的目标。她是这样被“塑造”的,也因此深信不疑。

“我宁愿不知道真相,起码我还可以一直找一直找。”比起虚假的希望,残酷的现实更让她难以接受。她以后也不打算告诉妈妈真相。这个家还是需要一个“谎言”,哪怕她们都知道是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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